讀《燕食記》的最直接感想是,好想吃蓮蓉。
向朋友說到因書而起的食欲,她立刻問:「是《燕食記》嗎?」「對,我有講過嗎?」「沒有,剛好看過,哈哈!」好像世界上只有一本書寫蓮蓉似的。想來或許是這本書的獨到之處。
《燕食記》講香港大茶樓禮餅部(大按)掌門人榮貽生和親傳弟子陳五舉的故事。前半段追溯榮貽生的身世,如何被躲躲藏藏地撫養長大,在異鄉獲得月餅高人點撥,捲進抗日活動,最後輾轉抵達香港。後半段講他的弟子舉目無親,在茶樓當「茶壺仔」,意外受榮師傅賞識,從負責蝦餃點心的「小按」一路苦學,長成「大按」首席接班人,卻突然轉向灣仔本幫菜「十八行」甚至燒「碟頭飯」的庖廚生涯。江太史傳奇與南海十三郎
作者葛亮精巧地在《燕食記》收納許多粵港奇譚,其中最負盛名的該是號稱「百粵美食第一人」的江太史傳奇;這也是我得知這部作品的原因——好美食的李誕常聽人說「太史菜」卻不得其門而入,讀了《燕食記》終於知其所以然(當然夾雜許多改編杜撰),於是做了一集〈從古法粵菜到南海十三郎〉詳談。南海十三郎是江太史公子,粵劇大師,而我是聽節目才知道這號人物。
江太史是晚清最後一屆科舉進士,有茶葉貿易累積出的豐厚家底,自己又長年擔任英美菸草公司經理,完全是鐘鳴鼎食的富貴之家。府上好吃好喝,講究「粗菜精做」,精菜「太史蛇羹」則又得手撕又考刀工,還有菊花瓣入菜,是傳說等級的名菜。葛亮進一步化用太史家後人江獻珠的敘述,寫出太史闔府上下趕乘火車到內山農園吃「霧水荔枝」的故事。
蝦餃與蓮蓉
開宗明義「食記」,相關描寫必不可少。(正確斷句是「燕食」記,古代指午晚兩餐。)
蝦餃之難,難在由表及裡。外面的餃皮,水晶蝦餃的造型、配料要求嚴苛,麵皮也很講究。蝦餃皮講求煙韌,須以澄麵和水晶粉混合,最關鍵的是熱水撞落澄麵時,撞得好和水溫夠,全靠經驗所致。配料規定嚴格,蝦三只,肥肉四粒,筍五粒,每粒大小均勻,如此配料口感豐富飽滿。
而蓮蓉大概是葛亮的心頭好,相似段落在《燕食記》前中後出現三次。首先講打磨心性,祖師葉七熬、師傅「阿響」熬、徒弟「山伯」也熬:「打好蓮蓉⋯⋯至重要的,還是一個「熬」字。⋯⋯深鍋煮滾,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自然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
然後炒出人間離散,「阿響見這一口大鍋,像是小艇,木鏟像是船槳。就這樣划啊划啊,眼見著,那蓮蓉漸漸地,就滑了、黏了、稠了。⋯⋯如今他長大了,艇和槳都小了。他還在划,卻不知道要划到哪裡去了。」
間中點綴南海十三郎「雪山白鳳凰」的典故又說理一番:
「蓮蓉是甜的,我們便總想著,要將這甜,再往高處托上幾分。卻時常忘了萬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經過了對手,將你擋一擋,鬥一鬥,倒鬥出了意想不到的好來。鹽就是這個對手,鬥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將這好味道吊出來。它便藏了起來,隱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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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瓷與失根蘭花
還原文章開頭朋友的話:「沒有,剛好看過,哈哈!但我沒有很喜歡,覺得有聞到老男臭。」
所謂老男臭,除了一點教忠教孝,這篇豆瓣解釋得很好,我歸納主因是女性角色的塑造和感情發展離奇到離譜的地步:嫂叔兩情相悅暗戀很美決定私奔——結果一場爆破不知所終、好不容易招來有手藝上乘又自願入贅的佳婿——結果切菜切到手得了破傷風忽然一屍兩命、初戀重逢雲雨有了愛的結晶——結果對方是「事不關己的樣子」⋯⋯
借用小說的話來說:「依稀有些恍惚,又確非一週前他所見過的」,已不能說是翻臉如翻書,而是根本換頭大變身。
除了「太史菜」和「雪山白鳳凰」,葛亮還在小說中填入掛羊頭賣狗肉的「尼姑庵」、明代開始外銷國際的「克拉克瓷」、風月無邊的「灣仔翡翠城星光頂」、粵劇度曲「查篤撐」等掌故,讓讀者大開眼界。但也或許是野心龐大,小說情節顯得無力甚至突兀,難以支撐博學強記的敘事。好在葛亮掌握寫作節奏,幾乎每章的最後轉折和收尾都相當精彩,留下懸念,吸引讀者追看。
用朋友的話來說,飲茶似乎只是《燕食記》的故事載體,「如果背景是武俠也可以無痛抽換」,而偏武俠的橋段卻略蒼白顯頹勢,「太刻意表現江湖味反而失去江湖味」。我認為這種「脫離感」就像失根的蘭花,不是在地生長出來、而是移植的見聞拼貼。
以個人有限的閱讀經驗來說,灣仔的艱難與身不由己可由黃碧雲《烈佬傳》窺探一二;而灣仔的生猛勁道則還是在馬家輝筆下深刻,例如《龍頭鳳尾》——畢竟那可就是作家的童年,「瘋子、妓女、黑社會俱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