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兩種理想工作。一種是追逐夢想,一種則是事少錢多離家近。意義或經濟,得其一,人生便圓滿了。
我今天介紹的兩本書,對這種想法提出了批判。
先來談談事少錢多離家近。在《狗屁工作》裡我們能讀到一則則職場爆料,很多職位頭銜響亮,閒閒沒事,錢不少,卻會造成社畜的精神傷害,乍聽之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無病呻吟。但如果你做過類似工作,應該不難理解那種痛。
狗屁工作的定義是「完全無謂、不必要或有所危害,連受僱者都沒辦法講出這份職務憑什麼存在,但基於僱傭關係的條件,卻又覺得有必要假裝其實不然,這種有支薪的僱用類型」。
這個定義至少有兩個要點。一,注重當事者的主觀認定,認定此工作的狗屁性質;二,強調工作內容的無意義,不符合資本主義的效率目標。
當然,狗屁工作不一定事少錢多離家近。要理解何謂狗屁,比起定義,直接跳進五種類型更好理解:
1. 幫閒:讓某人看上去舉足輕重。典型如貴族身邊的家丁。在現代則是門房、電梯操作員、櫃檯人員等。作為門面,職務空洞,往往不必要。另一種幫閒則是(部分)秘書,做了主管的七八成工作。
2. 打手:具有侵略性。説客、行銷、公關專員、電話銷售員和企業法顧皆屬此類。幫閒是無害的,打手則會傷害社會。比方說,後製廣告和電視節目的工作人員,藉技術美化的人體影像(牙齒、眼袋、頭髮)製造焦慮,操弄人心,勸誘顧客買下不必要的產品。
3. 補漏人:解決本來不該存在的問題。在軟體業就有這類工作,不是負責開發核心技術,而是拿到核心技術後用防水膠布修修補補。這類工作的存在肇因於核心技術的不完善,得天天擦上司或系統的屁股,從不解決核心問題。
4. 打勾人:為了讓一個組織宣稱它有在做事(但其實沒有)。天天做表格、報告、PPT等等,做完就塞進資料夾深處,走個流程。常見於政府僱員,背後是量化思維的氾濫。
5. 任務大師:要麼指派工作,要麼製造狗屁任務。多是主管階層,為了彰顯自己有做事,處處找下屬麻煩。下屬往往不需要任務大師的指點,但任務大師卻會阻礙下屬的效率,訴諸形式的績效目標,繁雜的文書作業,不必要的會議等等。
這五類狗屁工作我都做過。根據書中的調查顯示,自認在做狗屁工作的人超過三分之一。人類的效率真的太高了呢。這種奇怪的現象,本應不能被資本爸爸容忍,為何仍廣泛存在?為何那麼多薪水小偷,摸魚裝忙,企業卻任其發展?
站在個人的角度,這類工作也絕非天堂。將無所事事視為樂事的人不多,在監獄中更是懲罰犯人的方式。書中將這種精神折磨形容為一場為了施展權力的假裝遊戲。比起做有意義的事,無意義更能彰顯上位者。就像罰你將水在兩個桶子間來回倒八個小時。
裝忙的另一層精神折磨來自於「腳本從缺」。當事人無事可做,行為準則難免曖昧不清,不知如何應答。彷彿能聽到定時炸彈的聲響,隨時可能引爆。
1901年德國心理學家谷魯司發現,嬰兒會對自己與周遭環境互動的行為感到欣喜。他稱之為「操之在己的快感」。打電動便是如此。行動確證自我的存在。
作者甚至懷疑(雖然我覺得有點武斷),社群媒體和迷因的崛起跟狗屁工作有關。當上班時間可以零碎地摸魚時,無需高度專注的娛樂方式剛剛好。我觀察到的現象倒是手遊。同事邊上班邊開自動戰鬥,或跑到廁所解日常任務。
1945-1975年,那時的勞資關係相對單純。工人、僱主和政府之間遵循「凱因斯協議」的默契,生產力的增長會同步回饋到工人的津貼上。後來,後來當然不是這樣啦,有人插了一腳進來,與老闆形成一整個管理階層的利益共同體。
隨時代演變,大量的白領職位誕生。「效率」被當作經理人和監督者的武器。可以說,白領從勞動者手中拿走了生產力增長帶來的份額。在作者看來,此時的經濟體系已經不奠基於生產,轉而以「占有和分配財貨的政治-經濟體系」為主。公司和政府體系日益繁複,演化成次第井然的階序。
我們可以實際對比一下不同工作的社會成本和社會效益的差異:薪資每拿一美元,給社會帶來多少實際價值。數據來自2017年的一篇論文,結論很刺激:
醫學研究人員 +9
中小學教師 +1
工程師 +0.2
顧問和資訊管理專業人士 +0
律師 -0.2
廣告和行銷 -0.3
經理人 -0.8
金融部門 -1.5
對社會作出最多貢獻的是醫學研究人員,而最糟糕的是金融部門。後者每賺1美元就讓社會賠掉1.5美元。
另一份研究,來自英國的新經濟基金會,數據如下:
倫敦銀行家 -7
廣告業務 -11.5
稅務會計 -11.2
醫院清潔工 +10
回收工人 +12
護理人員 +7
前三者的薪資高,後三者的薪資低。奇怪的是,愈是構成社會根基的工作,愈血汗。若說市場的邏輯是供需關係,為何缺工缺到太平洋的護理人員沒能得到應有的薪資待遇?
作者提出一個思想實驗:想像一下不同工種的消失會給社會帶來什麼影響。我們從罷工的例子就可看出,只要一天沒有護理人員、回收工人、清潔工或空服人員,社會就難以運轉,面臨停擺風險。但是沒有行銷?沒有櫃檯人員?沒有銀行家?沒有電話銷售員?
社會成本與社會效益的差距,影射出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如何應對薪資的不平等?書中簡略提及了道德哲學家柯恩對「支持社會成員所得平等」論證,超有趣:
1. 有天賦的人,天賦便是好處,沒道理拿更多錢;
2. 以做了多少事來論功行賞,則有兩種情況。如果是因為工作能力強才效率高,這也是天賦,無須多言;
3. 如果是某人選擇了努力才做了更多事,就必須證明動機是利他還是利己;
4. 利他,無須給更多錢。利己才需要考慮金錢獎勵;
5. 人類的動機是混雜的,無法完全區分利他和利己,由此我們只能選擇,要麽獎勵所有付出更多心力的人,要麽都不獎勵。以尋常道德來講,讓利己者失望比較合理;
6. 所以付出更多心力的人不應該拿更高報酬。
社會大眾傾向接受第三、四點,將其他掃進畚斗。這會導致什麼問題呢?如果一個人以熱情去做一件事,或那件事本來就有意義,他就不應該拿更多錢。
乍聽之下很怪,但我遇到不少人的確都是這樣思考的。熱情或意義跟金錢成反比。相反,公司買的是你的時間,掙扎於無意義的痛苦吧,甚至違背良心做壞事,才應該拿更多。
現代工作的弔詭:大多數人的尊嚴和自我價值都跟工作有關,沒工作就是廢,即便狗屁工作也比沒工作好;大多數人憎恨他們的工作。
毫無邏輯漏洞呢。
工作本身愈沒價值,愈會被當成自我犧牲而獲得價值。
這些狗屁工作,或廢冗化,可能來自於過度的量化要求。許多量化沒意義就算了,有時候根本不可能,為了應付老闆,日日夜夜瞎掰數字,排列組合,填滿就好。表面在爭取效率的事情恰恰最沒效率。
這些沒用的工作為什麼沒被砍掉呢?除了分贓和權力的需求之外,或許還有政治原因。作者指出,21世紀了餒,早就不需要那麼多人工作了,然而一旦以效率考量大刀闊斧砍人,導致的將是排山倒海的失業大軍。人民這種生物齁,時間一多,就開始運轉那顆小腦袋,啟動思考程式,誰知道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也就是說,前人們的預測沒錯,自動化確實導致了大量失業,但社會把這群人推到了狗屁工位上,吃好睡好折磨好。所以啦,我想你已經想到了,作者提倡全民基本收入,終結狗屁工作,並深信即便大家有錢拿,真正選擇躺平的人也不多,因為人們仍期望能「操之在己」。
為了逃離無意義的狗屁,我們是否要轉向有意義的工作,以實現人生的價值?《失控的熱情》告訴我們,熱情也是個陷阱!
在台灣,這本書的微妙處境在於,很多人選科系和求職時仍是向錢看的吧?
不可否認,隨著時代發展,以熱情為導向的台灣年輕人漸漸增多,錢程不一定是最重要的考量了,反而是在劃定興趣的守備區後,斟酌諸多選項中的經濟穩定性。
按書中的定義,熱情原則「敦促人們找尋有意義的工作,並將個人投注於工作放在第一順位」。熱情原則也具有道德意涵,認為追求最高經濟利益的職涯規劃不正確。
熱情原則是一項強有力的文化基模。文化基模的意思是「用於查看、過濾並評估目前所知現實的共享文化框架」。人們以此看待自己和他人的選擇,並決定點贊還是點怒。
這樣的原則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畢竟社會只向錢看的話,多少有點乏味?但是,總會有個但是,所謂熱情,是否對所有人都公平?
回顧歷史,自一九七〇年以來,有償勞動力的結構與期望經歷了深刻的變化。科技變革、政府控制縮減、工會力量減弱等等都強化了工作的不穩定性,弱化了工作者的談判能力。與此同時,全球化帶來的挑戰與風險,企業都盡可能地轉移到僱員身上。勞資雙方的忠誠度皆下滑,自願離職和被離職皆是常態。
公司對員工脱責的情況下,員工卻謹守「單向榮譽制度」,對公司付出太多,加班爆肝,鮮少期望對等回報。
另一方面,美國自一九五〇年代以來,自我表現的文化價值大幅上升,伴隨高等教育的課程選擇的增加和女權的提升,與新自由主義自主性準則合流,人們愈發注重個人選擇所推動的生命軌跡。
可見,一邊是勞動市場的不穩定,一邊是自我實現的需求,看似不可調和的衝突,卻在熱情原則下和解了。
講人話就是,對工作抱有熱忱,就願意奴,當個好員工不求回報,接受低薪和不穩定,並認為這都是追夢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們基於以下兩點信奉熱情原則:
1. 相信熱情能驅使他們努力工作,在職場取得成功;
2. 相信擁有一份熱愛的工作是美好人生的關鍵。
姑且不論這兩點有太多可吐槽的地方。只談公平問題就夠了。
追求熱情往往意味著就業延遲、財務犧牲和工作不穩定。誰最能承擔風險?答對了,社經地位高的群體。
這些人擁有兩項秘密武器:安全網和跳板。有了家裡的金援,財務壓力小了,低薪也不怕,由此得到寶貴的時間和經驗全力追夢。社經地位高的家庭還有豐富的教育、文化和社會資本,懂得找工作的眉角,透過層層人脈,獲取稀缺的實習機會,平步青雲。
社經地位低的群體就苦得多了。可能得先透過打零工爭取少許餘裕。等於既犧牲了財務也犧牲了時間。說到底是一場不公平的比賽。
社經地位高的群體意識不到天然優勢,誤認成功源自努力,鼓吹熱情的重要性。君不見成功白男的成功學,展現出來的自戀不輸護國超人。
由此定調失敗者要麽熱情不足,要麽努力不足。這也是為何成功經驗不一定有參考價值。
熱情原則暗含的不公平,將透過追夢結果的成敗,再製社會經濟不公和職業隔離,像遺傳一樣繼承了原生家庭的社經地位。
熱情原則的第二個問題是,它與賢能制意識形態和新自由主義的個人責任說法具有難以忽視的親密關係。賢能制相信勞動市場是公平的,獎勵總是分給勤勞又有天賦的人。而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政治和經濟的意識形態,主張激進的自由市場,大幅限制社會方案和再分配過程,進而將成敗的責任落到個體身上。
熱情原則暗含的不公平,加上賢能制和個人責任說,最終通達本書所提及的「洗選過程」。
「此過程乃是系統性地階級化、種族化與性別化的文化框架,但變成是在公平運作與充滿機會的社會環境下,經過深思熟慮的個人選擇,所產生的良性結果。」
最後,熱情原則還可能造就嚴重的剝削。文化產業簡直是重災區。不僅薪資低,工作繁重,還以愛為名行SM之事。熱情本是求職者逃離資本主義奴役的方法,反而被當成僱主奴役你的理由。
既然是你喜歡的,就不算工作了吧?超時加班、不穩定又低薪,也很正常啊?畢竟你不用出賣靈魂做狗屁工作。這不過是贖回靈魂的小小代價罷了。
總結:
一口氣看完兩本談論工作的社科書,真的是對資本主義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呢。混吃等死的狗屁,階級複製的熱情,若哈姆雷特復活,這二選一的難題恐怕又要to be一次了。
兩本書看似在釐清不同的結構問題,卻隱隱有著共通處。兩者都指出社會價值高的工作往往低薪,並針對這個現象各自擬定了對策。
《狗屁工作》的提議固然美好,聲稱只要淘汰狗屁,生產力足夠支撐全民基本收入,可惜我們離那個未來太遠,沒有實感。《失控的熱情》呼籲全盤考慮自身的資本配置後,懸置「熱情優先」的文化壓力,重新規劃職業生涯。生在亞洲的我們更常面對的是「收入優先」,看似務實,卻容易落入狗屁陷阱,ALL IN餘生拚經濟,內心漸漸枯竭,某天醒來才發現,自己已然長成一個無聊又庸俗的大人了。
所幸還有這些社科書,暴烈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溫柔的心,能一本正經地說出最中二的話:錯的是世界,不是你。
撫慰人心卻也絕望,脫罪的同時自感渺小,不如將自身彎曲成時代的形狀。就像卡夫卡那座不可企及的城堡。所謂結構,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寫於2025.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