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的發生並沒有想像中的美好,這般戲劇性地再次相遇,讓人不知不覺對早該放下的關係,產生了危險的期待。
「你還記得我在東部換宿的時候,你剛好也在東部玩,所以就來我工作的咖啡廳找我嗎?」
「記得啊,那時候我找路找超久,那家咖啡廳真的超隱密的。」「我以為那之後,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我直接切入今天見到安佐烈之後,最想講的一句話。
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所以安佐烈有些愣住了,我看著他閃爍的眼神,始終迴避著我的視線。
過了這麼久他依然只會選擇逃避,但我根本沒有資格這樣說,因為我其實也是。
因為無法回答自己「為什麼執著於安佐烈?」,所以我將解答問題的責任丟到了安佐烈身上,自私的認為只要從他口中聽到任何一種答案,我就可以不用再對心中那模糊不清的情感有所期待。
原來我還是和那時候一樣啊⋯⋯,即便現在已經不再對那個「唯一」感到執著,但我還在執著於那個「答案」啊。
擲地有聲的話語落入心頭時,就像是水滴落入水中,會發出輕盈又剔透的聲響,混沌的意識也因此被點亮,那些心中原本扭曲顛倒的事物在清醒之後,也順著陣陣波瀾,找回屬於自己的頻率。
我迅速梳理著那天在東部發生的事情,竟然都和剛剛的對話有著微妙的相同之處。
我們果然都在上演著同樣的戲碼而不自知,不論是失戀的安佐烈,或是失去自己的我,甚至是那句:
「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說出這句話時,我的視線固定在眼前的大海,明明是對著安佐烈說,卻因為不知道說了會發生什麼事,而逃避面對他的視線,斜後方的夕陽為海平面打上金黃色的光,看著那些跳動的光點不知為何讓我感到平靜。
「嗯⋯⋯。」安佐烈停頓了許久才接著說:「你那時候感覺很生氣,我以前也確實是蠻白目的吧!」
「對啊,是真的蠻生氣的,因為那時候我是真的蠻依賴跟你這個關係,可能有點超越很好的朋友了,所以才會那麼在意。」我還是說出這件事了。
「啊⋯⋯,我其實到現在還是覺得蠻抱歉的。」安佐烈低著頭說。
「沒關係啦,反正也都過去了,我只是想把那時候的事情講清楚。」原本想就這樣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但果然我還是想聽他親口確認,那時候的他是否和我想得一樣:「總之我那時候真的蠻喜歡你的,感謝你那段時間的陪伴。」
「嗯⋯⋯。」安佐烈沒有多說什麼。
夕陽的暖光變得越來越稀薄,隨著時間逐漸隱沒在海平面,傍晚的海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出口的話語也迅速的被海風帶走,加長了彼此對話的空白,在缺少回應的連接之下,期待的心走向了失望的邊界,安佐烈究竟在想什麼呢?
「欸不是,我說了這麼多,你沒有想說什麼嗎?」我故作輕鬆的問安佐烈。
「啊⋯⋯呃⋯⋯我要說什麼喔⋯⋯。」安佐烈語無倫次地抓著頭看著天空,大概是不知所措的關係,所以他下意識地不斷把腳往沙裡面埋。
「你對那時候的我們都沒有什麼想法嗎?」我試著更清楚的表達。
「嗯⋯⋯,就我也很謝謝你啊,很高興你可以跟我說這些。」
安佐烈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安靜地轉移話題,留下心中滿滿的疑問與不解。
回想至此,有那麼一瞬間我對自己感到有些可笑,當時總想表現得灑脫,好像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但實際上卻糾結得不得了,即使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依然沒有把話說清楚,最終什麼也沒有改變,只是留下了一連串惴惴不安的情緒。
在時間的流逝之下,那些未解的心緒,也變成困惑累積在心底,成為某種無法解決的慢性傷害。
為什麼我會如此執著於知道他的解釋呢?
即便此刻我早已不再擁有想要和安佐烈有近一步關係的渴望,但這個疑問卻沒有因此消失,甚至還因為我看見了曾經作為「那個女人」的記憶,而變得更加執著,彷彿我所經歷過這些事情,也能為她的故事帶來一個解釋一樣。
該死的宿命感。
「哈哈哈哈!」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沒想到所有一切就像連鎖反應一樣,在無人知曉的現實之下牽動在一起。
兜了一圈終究還是回到了所有一切的起點,要解決對安佐烈的莫名執著,也必須回到「那個記憶」裡,去了解為什麼「那個女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面對突然笑出聲的我,安佐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我看著他因此而變得更加慌張的表情,又笑得更加猖狂。
「哈哈哈你嚇到了喔?我演得很好吧!」我邊笑邊看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安佐烈說。
安佐烈瞪大著雙眼看著我,確認我真的是在開玩笑之後,才鬆了一口氣說:「吼⋯⋯,真的是嚇死我,我剛剛一直在回想,我之前有說錯什麼話嗎?啊⋯⋯嚇死了,你不知道你生氣超可怕的欸。」
「有沒有想過有時候是你欠罵。」我開玩笑的說。
儘管原本說出那句話的當下是認真的,但其實我心裡也知道這背後複雜的一切,終究不關安佐烈的事,因為安佐烈並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存在」。
我也是花了一些時間,才辨認出安佐烈對我產生的吸引,其實是源自於我的靈魂碎片。
畢竟一開始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在浪漫想像的渲染之下,人根本來不及意識到真相,就深深陷入命運設計好的輪迴中,曾經我也以為安佐烈就是那個我正在等待的相遇,在看過「那個女人」的記憶之後,有段時間更是深信不疑,並且無法自拔地掉進這個悲傷的故事裡。
「好啦,確實我以前真的會有點直接,然後也不知道怎麼好好講話。」安佐烈語帶抱歉地說道。
「啊沒事啦,我以前也不太會講話,所以差不多啦,彼此彼此而已。」沒想到他也是有在好好反省這件事,看來也是改變不少,不過一想到剛剛他堂皇的樣子,又讓我忍不住好想笑,於是我接著說:「不過沒想到你真的會嚇到,這樣隨便演一下好好玩喔!」
「我只能說,你剛剛那樣真實到不像演的。」安佐烈露出無奈至極的表情。
「我就當作是一種讚美了。」我笑著點了點頭。
「老實說,有時候在表演時的那種真實,讓我感到害怕。」安佐烈小心翼翼說。
「為什麼?」感覺剛剛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又自己打哈哈過去。
「可能就是有些情況真的太相似了吧,所以跟角色之間的界線,就會不知不覺變得很模糊?」安佐烈語帶不確定的說。
「所以你會有種不知道是你成為角色,還是角色成為你的感覺嗎?」邊說著這句話的同時,我隱約想起一部有相似感覺的電影:「等等這感覺跟一部電影很像⋯⋯。」
我皺著眉頭試圖透過拼湊電影劇情來回想片名,但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啊⋯⋯是哪一部啊,我記得劇情,但一直想不起片名啊!」
「咦?劇情在演什麼?」
「一個女演員的故事,電影的開頭是她接受採訪,然後開始回顧她的一生,是一部動畫片。」我將腦中迅速回憶的電影情節,簡述給安佐烈聽。
安佐烈想了一下說:「啊⋯⋯,太難了啦!我先去上個廁所,你等一下有想到再跟我說。」
我只是點了點頭,然後自顧自地繼續回想劇情,這時腦中就閃現了電影最後女主角所說的台詞,答案也呼之欲出:「啊!《千年女優》!」
片名才說出口,跨越時空的記憶一下子串連起來,記憶對應著電影中女主角扮演不同時空的角色,那些角色的台詞也交織著她現在、過去、未來的心境,就像一段不斷重複的旋律,為了尋找與它音調相應的和弦,而從未停止前進。
我看著酒杯裡自己的倒影,彷彿看見了一直以來追逐著愛與被愛痕跡的自己,重疊著「那個女人」想要守護所愛而瘋狂的身影,我知道我們擁有相同的害怕,所以我才會這麼用力的想要透過安佐烈的認同,來去證明自己的愛是有意義的啊!
在昏暗的酒吧中,光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原本黯淡的倒影也不再只是黑暗的附屬品。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領悟,眼淚毫無預警的湧了上來,並滴進杯中的倒影裡,感覺內心深處像是有了新的事物進駐,又像是有什麼悄然離去。
這時安佐烈也正好走了回來,我輕輕的晃了晃酒杯,看著杯中的倒影和酒水逐漸融合在一起,在他坐下之前,我帶著道別的心,把這最後一口酒喝了下去。
「因為我喜歡的是追逐著那個人的自己啊!」說完我把酒杯放回桌上,然後看著剛坐下的安佐烈說:「我想起來了,是《千年女優》啦!」
「原來是這部電影喔,我想說你怎麼突然說那句話。」
「那句話是這部電影最後的經典台詞啊!超感人的欸,話說你應該看過這部電影吧?」我看著安佐烈有些遲疑的反應,忍不住提出疑問。
「有是有啦,但有點久以前了,我已經幾乎忘光內容了,不過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部電影?」
在安佐烈說話的同時,我的注意力早已被他身上的靈魂碎片帶走,原本在他身上的靈魂碎片竟然開始消散,果然魔法的發生往往只需要一念之間的改變,我看著像白煙一樣散去的靈魂碎片,感受著一直以來的混亂被一掃而空的輕盈,卻也有一絲說不上來的不捨,看來這次我是真的要完全失去他了啊⋯⋯。
沒想到那個當初被無限延長的最後一天,也終於在此刻迎來了新的明天。
「欸!」安佐烈邊在我面前揮手,邊大叫說:「你有聽到嗎?」
「啊?!」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什麼?怎麼了,你剛剛說什麼?」
「我問你為什麼會想到這部電影啦!你是想到什麼事情喔?想說我講話你怎麼會沒反應。」
「啊哈哈哈,我剛剛在想民宿的零用金有沒有收好啦!」我隨便說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理由當作藉口,然後接著回答:「剛剛會突然想到這部電影,是因為女主角在演戲的過程,很像是用不同的角色,在經歷一世又一世的人生,而這些生命故事又同時跟她真實的人生連結、呼應在一起,雖然不完全相同,但感覺跟你在經歷的很類似?」
「原來是這樣。」安佐烈若有所思的說:「確實有時候我在進入角色的過程,會很像是被某種模糊的記憶,帶著去重演一些故事的感覺。」
「嗯,記憶啊⋯⋯。」
「也不能說是記憶,可能更像是某種深層的情緒吧,因為其實我只是感覺得到某種說不上來的感受在心裡迴盪,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很複雜,隨著探索的角色越來越多,就越是可以感覺到有什麼在累積?或是說一層一層地在瓦解?」
我聽著安佐烈對這份感覺的形容,簡直似曾相似,「那個女人」的記憶雖然破碎,但殘留下來的情緒卻異常混亂與濃烈,一不注意我也時常被那樣的情緒吞沒,而不自覺延續著她的恐懼、她的愛與她的瘋狂。
尤其是在撿拾她遺落的靈魂碎片時,那些情緒會重合在我的現實裡,模糊掉身為艾苡晞的我應該要去看見的真相,就像我會對安佐烈說出那句「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的質問,我想也是「那個女人」執著渴望的結果。
「確實很像呢⋯⋯。」
「很像什麼?」
啊⋯⋯,又不小心把在心裡自言自語的話說出口了,我看著安佐烈正好把最後一口酒喝完,邊等著我的回答,於是我也趕緊拿起酒杯,想趁著啜飲的餘裕思考該怎麼把話接下去,卻發現桌上的酒杯早就已經空了。
「嗯⋯⋯。」看來只能硬著頭皮講了,快啊艾苡晞,拿出你平常畫唬爛的實力先說點什麼:「就⋯⋯跟現實生活很像啊!對,感覺現實生活很多時候也是這樣,面對到的事情越多,人就也會在無意識之下被過去的經驗牽著走,然後不知不覺得把自己困住了。」
「也是啦,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安佐烈說完後便嘆了一口氣。
什麼跟什麼啊?這人怎麼永遠可以這麼泰然自若地,讓真誠跟矯情態度同時存在。
於是我忍不住吐槽:「你有時候講話真的好像什麼老頭子喔,到底怎麼有辦法在各種莫名其妙的時機,冒出一些很不像現代人平常在對話裡會講的句子。」
「哈哈哈哈可能說那些話的不是我,是某個記憶裡的角色吧!」安佐烈開玩笑的說。
聽到他這麼說我也笑了出來:「可能吧。」
像安佐烈這樣,從未意識到自己話語背後秘密的人,可以如此這般天真地活著,也算是一種幸運吧。
「但或許事情真的就是這樣也不一定,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啊。」在我說完這句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都沈默了。
我靜靜的看著安佐烈,對著他點了點頭,安佐烈也只是看著我,露出淺淺的微笑,然後什麼也沒說的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這段沈默持續了多久,搭配著酒吧播放的復古迷幻音樂,感覺時間被拉得好長好長,像是沒有盡頭般的廣闊,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知為何的我們反而變得比以往還要更緊密了,或許是因為我們終於不再用話語掩飾自己,只是將真心話融進呼吸當中安靜的傳遞,沒有什麼需要再解釋了,那些曾經因為拙劣的表達而講不清楚的過去,也在這一刻被靜靜的完整了。
這時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達拉格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真正的秘密,永遠都會是秘密。」
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啊。
有些屬於我的主要篇章,可能是有些人終其一生都不會打開的支線劇情,儘管我們擁有著共同的秘密,但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需要被揭發才行。
我們都以為自己看懂了這個故事的走向,殊不知在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不過即使如此,我終究還是達到了原本的目的,只是沒想到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好啦!我時間差不多要先回去了,明天還有其他事情。」最終我打破這場沈默:「你還要繼續在這裡嗎?」
「我好像也差不多要回去休息了。」癱軟在沙發上的安佐烈也慢慢爬了起來。
我打開酒吧的門,我們一起走了出來,我指著我要回去的方向說:「我要走這裡,背包客棧的方向在另一邊。」
「嗯嗯,我大概知道。」
「你真的可以吧?」我向安佐烈再次確認。
「可以啦,我都自己走過來了。」
「也是,那我先走了喔!」我對安佐烈揮了揮手,看見他也跟我揮手道別之後,我便轉身朝著回家的方向前進。
我越走就越是清晰的聽見自己略帶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在倒數著什麼一樣,腳下的影子被路燈拉到了這條短巷的盡頭,這種想哭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事情不是結束了嗎?我趕緊加快腳步想走出那道陰影,卻感覺自己沒有縮短任何距離,殘留的酒意放大了腳步踏在柏油路上「啪沙、啪沙」的聲響,越是在意就越是感到煩躁,於是我停下了腳步。
「欸,安佐烈!」在我真正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轉身叫住了他。
最後一次了。
「咦?怎麼了?幹嘛突然叫我這個名字啦?!」
嗯,真的什麼也沒有了呢,我還在期待什麼啊?那個曾經閃閃發光的他,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畢竟他身上的光,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啊!
「哈哈哈沒事啦,你路上小心喔!」我故作鎮定的笑著跟他說。
「好啦!再見啦!」
「嗯!」
我沒有跟他說再見,因為我想這次之後,我們應該真的不會再見面了。
第二章 艾苡晞:明天,最後一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