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兩點半,南台灣海風透過走廊縫隙帶進一點潮味。ICU 8 床的血液過濾機輕輕嗡鳴,螢幕上血泵 180 mL/min,濾器跨膜壓 140 mmHg,post-filter iCa 0.32 mmol/L。護理師陳怡青把鈣劑輸注泵的滾輪往上推一格,透明導管裡的微氣泡像細雪。家屬在角落折著外套睡,他的鼾聲被監視器心跳提示音吞沒。
病人是七十歲的老船長,腹腔感染引發 septic shock 與 AKI。發燒退了又燒,凝血指數糟,昨日還吐了咖啡色液體。我要在 systemic anticoagulation with heparin 和 regional citrate anticoagulation(RCA,區域性檸檬酸抗凝)中選一個。凌晨的會診小組只有兩個人:我,和拿著小白板的怡青。她用白板筆圈出兩個數字:血紅素 7.6 g/dL,血小板 48k。她看我一眼,不多說話。這些數字讓 RCA 成為更順手的選擇。
我在電腦打開科內的 RCA 計算工具,根據 blood flow 180 mL/min,建議 citrate 3% 注入速率先設定 200 mL/h,鈣劑 10% 依初始處方 35 mL/h,目標 post-filter iCa 0.25–0.35 mmol/L,systemic iCa 維持 1.1–1.3。這種把凝血問題關在管路裡的做法,追溯到一百多年前。1914 年布宜諾斯艾利斯的 Luis Agote 把 sodium citrate 用於輸血,1915 年紐約的 Richard Lewisohn 報告臨床個案;兩地相互不服氣,卻讓血液得以不凝住在瓶中,這條路後來延伸到體外循環與 CRRT。1990 年代 RCA 開始系統地走入 CRRT。2004 年 Monchi 在巴黎做出一個關鍵的隨機試驗,把 RCA 與 regional heparin 放在同一張桌上比較,證明濾器壽命與安全性不輸傳統做法。2009 年柏林團隊提出 Ci-Ca 方案,標準化了「血流多少、檸檬酸與鈣補多少」的比例,讓值班醫師在半夜少一點心驚肉跳。2012 年 KDIGO 的 AKI 指引把 RCA 列為 CRRT 的第一線抗凝,在沒有禁忌時優先考慮。
回到 8 床,老船長的乳酸緩降,但肝指數略高。我提醒自己:RCA 的甜處是延長濾器壽命,苦處是代謝負擔。若 citrate 代謝出問題,total-to-ionized calcium ratio 超過 2.5,便要警醒可能的「citrate accumulation」。我讓抽血單上多了一列「total Ca/iCa 比值」,也把氣體分析頻率從每 6 小時改為每 4 小時,避免錯過代謝性鹼中毒或反過來的酸中毒端倪。病人的手背有曬傷留下的深褐色,指尖冰冷,點滴滴速從 30 調到 25。怡青用酒精棉沿著鈣劑三通擦拭,淡淡刺鼻味瞬間抹去海風。
三點一刻,post-filter iCa 0.28,systemic iCa 1.09。怡青說:「要不要把鈣再拉一點?」我搖頭,先讓 dialysate flow 多 200 mL/h,平衡 citrate 負荷。這是 RCA 的另一個手感:與其一味加鈣,不如調整對沖的透析液來帶走多餘的 citrate-calcium complex。濾器壓差下降到 120,血室裡血色像剛沖好的紅茶。為了預防 filter clotting,我把 replacement fluid 占比稍降,維持 effluent dose 在 25 mL/kg/h 左右,避免夜班過度追劑量帶來的低體溫與電解質波動。
四點,老船長太太醒來,問還要多久。我說會一直洗到天亮,再看尿量與酸鹼。她點點頭,目光停在機器旋鈕上。這台機器讓她想起年輕時的收音機,她說那時候她在海邊等船歸,常調頻道聽氣象。她不知道,RCA 也在調一個頻道:把 iCa 降到剛剛好。這一點剛剛好,是一代又一代團隊用失敗與整理換來的曲線。
四點半,實驗室回來:systemic iCa 1.12,total Ca 2.38,ratio 2.1,血氣顯輕度鹼化。我把 citrate 注入速率微降,鈣劑維持,交班前再看一次。手邊備妥另一套 heparin protocol,以防萬一。如果 ratio 一路爬高,我們就要把 RCA 收掉,改走沒有檸檬味的路。在這場病的地圖上,路不是一條,我們所做的,是一直把鉛筆放在邊界線上,沿著患者代謝能力與出血風險,畫出當下最穩的那一筆。
天色將白,走廊的清潔車推過來,橡膠輪壓過地板接縫發出低低的拍擊聲。我把最後一張血氣單夾好,關掉檯燈。機器的嗡鳴依舊,像潮聲在玻璃後面。
評論:
RCA 在 CRRT 的地位,來自多年證據與標準化流程的累積。隨機試驗顯示與 heparin 相比,RCA 提供更長的濾器壽命並減少出血事件;指南因此把它推為首選。但真實世界的關鍵,是對代謝能力的判斷,以及「怎麼停、什麼時候轉換」。我傾向以 post-filter iCa 0.25–0.35 mmol/L 為目標,追蹤 systemic iCa 與 total Ca/iCa 比值,超過 2.5 則高度懷疑 citrate 累積。面對肝功能不佳或循環極度不穩的患者,演算法與計算器能協助起步,最後仍需團隊共識與床邊修正。機器整合的 Ci-Ca 流程降低了夜班的錯誤率,但不同院所資源差異仍在,如何在安全與可行之間取平衡,依舊是每班的倫理與專業考題。(重勝)
參考文獻
- KDIGO Clinical Practice Guideline for Acute Kidney Injury. Kidney Int Suppl. 2012;2(1):1–138. doi:10.1038/kisup.2012.1
- Monchi M, Berghmans D, Ledoux D, et al. Citrate vs. heparin for anticoagulation in continuous venovenous hemofiltration: a prospective randomized study. Intensive Care Med. 2004;30(2):260–265. doi:10.1007/s00134-003-2000-z
- Morgera S, Schneider M, Slowinski T, et al. A safe citrate anticoagulation protocol with variable treatment efficacy and excellent control of the acid–base status. Crit Care Med. 2009;37(6):2018–2024. doi:10.1097/CCM.0b013e3181a00a92
- Wythenshawe Hospital Critical Care. Citrate anticoagulation guideline for continuous renal replacement therapy. 2023. (目標 post-filter iCa 與 total Ca/iCa 比值)
- Zhang Z, Redfors B, Schurgers M, et al. Complications of regional citrate anticoagulation: accumulation or overload? Crit Care. 2017;21:281. doi:10.1186/s13054-017-188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