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的塑膠跑道還留著白天的餘熱。
短髮的年輕女子和身材瘦小的婦人一前一後地走著。
她們正在交談。婦人走路時,腳上的平底鞋擦過地板,發出刷刷的聲音。
遠處籃球場的燈在閃,一顆球脫離了控制,
本來穩定的節奏一下子變得有些混亂,
隨著重力影響,慢慢地安靜下來。
大概是打球的人準備回家吃飯了。
有那麼一瞬間,整個世界靜默,彷彿只為了聽那個短髮女子說:「我不喜歡這樣。」
但也只有那麼一瞬間。
「什麼?」
「每次和你說話時,都被評價和教育。」
平底鞋落地時壓碎了枯葉。
世界又重新被按下播放鍵。
一股腦全都湧出來,籃球重重落地。
吆喝回家的聲音。
腳踏車鏈條轉動的聲音。
國中生嘻笑的聲音。
還有好多聲音。
天空的聲音。
地面的聲音。
樹葉的聲音。
樹枝的聲音。
倦鳥鳴叫與振翅的聲音。
腳上的平底鞋繼續穩定地擦過地板,刷刷的聲音。
婦人說:「什麼評價和教育,我沒有呀。」
「你剛才跟我說,我現在的這種情況,是由於我做了某件事情造成的。」短髮女子說道。
她說話字正腔圓,樣子卻很生疏。
像是一個很不熟悉日常對話通常應該如何進行的人。
「當我向你表達,某某人很糟糕、我很生氣,你說,你不應該這麼說。這難道不是一種評價和教育嗎?」
她整個人方方正正,她話語的抑揚頓挫也方方正正。
也許就是因為太過方正,分明所有稜角,
婦人那張絹布一樣的白臉像是被猛地畫了一刀,錯愕又委屈。
但她很快地打起精神。
「當然不是呀。」婦人幾乎是立刻就接口。
相較之下,婦人講話就沒那麼方正,她的語調裡有一種繃緊又戲劇性的張力。
「那是什麼呢?」短髮女子看起來非常疑惑。
「我只是關心,那是一種關心。你懂不懂?」
由婦人話中的懇切之情,聽眾(如果寫下這個場景的我算是一個聽眾的話)可以合理推斷,這不是她們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
風從她們中間吹過去,送來洗衣精的味道,還有不知從哪飄來的晚餐油煙。
婦人想了想又道:「你太敏感了。這樣大家很難跟你說話。」
短髮女子的耳朵似乎顫動了一下,她低下頭去。
婦人說:「你不喜歡你的合作對象,但我是覺得,既然以後在工作場合還是遇得到,不如轉念,這樣你自己也會比較開心。我只是希望你開心。你到底懂不懂?」
氣味跟初秋的涼意,還有那麼多聲音,全都混在一起。
「人不能一直陷在負面情緒裡,換個角度想,你會發現事情根本沒那麼嚴重。」
「長這麼大了,你的情緒,自己都照顧不好。」
說到這裡,婦人整個人再次充滿了自信。
短髮女子點點頭,自言自語般覆述婦人的話:「你認為那都是沒那麼嚴重的。」
「對呀,」婦人近乎熱切地接口:「你在工作上,本來就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嘛。很正常。」
這句話裡,不曉得是哪個部分,短髮女子的眼睛有些用力地眨了一下。
婦人說道:「像我以前在公司,被一個年輕妹妹欺負......」
「她怎麼欺負你?」短髮女子說。
「她看不起我呀,在背後講話,覺得我的學歷那樣,為什麼可以領比較多薪水。每天我去上班前都在哭。但哭一哭我也是進去工作。久而久之,年輕妹妹也知道說,姜還是老的辣。畢竟老闆也站在我這邊嘛。」
「老闆比較喜歡你喔?」
「當然囉,你外公跟老闆是朋友呀。老闆很疼我啊,還幫我在外面租房子。」
「那真的對你滿好的。」
「女孩子嘛,你整天扳一張臉,多吃虧。要多笑。」婦人突然這麼說。
看起來是天外飛來一筆的一句話,仔細想想,擺在這裡又合情合理。
「你爸不是也說,女孩子多笑,也是在美化世界。」
「我為什麼要負責美化世界?」女子很快地說。
「爸這個人,他說話是意圖先行的。」
「就是說,他常常先有一個意圖,再來想要怎麼說話。」
「大家不都是這樣嗎?」婦人説,「你爸年輕時當過一陣子業務。」
「我不是這樣。」短髮女子説。
「他也很了不起,很年輕就升主管。」
「聽他說話,你要先考慮他的意圖,再來探究言詞。」
「大家都是這樣的。」婦人説:「你爸是個好人。」
「我不是這樣。」短髮女子説。
「那你得學。」
「我不會為目的胡說八道。」
「那我告訴你,他以前幾萬塊幾萬塊借錢給新人,都沒在追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短髮女子瞪著婦人。
「我們可不可以一次只講一件事?」
婦人見怪不怪了,搖頭感嘆道:「你呀,你現在的問題是說話的氣燄太高。」
短髮女子說:「我不喜歡每次和你說話時,都被評價和教育。」
婦人說:「我沒有評價和教育你呀。我只是希望你圓滑一些。」
短髮女子說:「我們還是不要聊工作比較好。」
「最好也別聊男人。」
婦人說:「也是你自己要聊的啊。」
短髮女子的眉毛糾結在一起,大概是在回憶這句話是否屬實。
婦人打斷她,「但是,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媽媽說。」
短髮女子看著不遠處的白煙。那不可能是霧。
海拔這麼低的地方,不可能起霧的。
氣味跟初秋的涼意,還有那麼多聲音與色彩,
全都混在一起,顯出語焉不詳的意味,讓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