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 213 磅「肥佬」的公開感謝信說起
三年前,在同一個播客節目上,主持人 Chamath Palihapitiya 曾公開嘲笑另一位主持人 David Sacks 是個「肥佬」(fat bastard),當時 Sacks 的體重是 213 磅。
三年後的今天,當 Eli Lilly 的 CEO Dave Ricks 再次來到這個播客時,Sacks 已經成功減到了 172 磅,總共減去了 41 磅。Sacks 甚至激動地給了 Ricks 一個大大的擁抱,並公開感謝他:「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所做的。」 另一位主持人 Jason Calacanis 也自爆他瘦了 20 磅。
這不是一個典型的商業訪談開場,沒有枯燥的財報數據,只有最真實、最人性化的感謝與擁抱。這兩位矽谷創投圈的超級玩家,用自己的身體見證了一場正在發生的「醫學奇蹟」—— GLP-1 藥物,特別是 Eli Lilly 的 Mounjaro(tirzepatide),已經從糖尿病藥物,一躍成為全球最暢銷、最具顛覆性的醫療產品,讓 Eli Lilly 的市值在 Dave Ricks 擔任 CEO 期間增長了約 860%,股價更上漲了超過 1000%。但這場「黃金淘金熱」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道德兩難、一場關於創新與可及性的拔河,以及對人類未來健康的深層洞察。
當「食物噪音」被關閉,我們才意識到這場疾病的本質
對於像 Sacks 這樣成功減重的人來說,GLP-1 藥物最神奇的效果,並不是直接的「減重」,而是關閉了他們腦中那個「食物噪音」(food noise)。Sacks 坦言,過去他感到羞恥,認為自己缺乏自律,無法控制飲食。但當他開始用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體內有一個「不斷尖叫」的食物噪音,一旦這個噪音停止,自律和控制感就回來了。
這是一個關鍵的「見解」:肥胖或體重管理問題,可能不完全是意志力或道德問題,而是一種生物學、內分泌學或甚至是大腦迴路的問題。GLP-1 類藥物(例如:最初的 GLP-1 藥物於 2006 年推出 ;Lilly 在 2014 年將 GLP-1 與另一種抑制食慾的肽結合,創造出 Mounjaro )透過模仿腸道激素,不僅幫助控制血糖,更透過其「食慾抑制」的特性,從根本上改變了身體和大腦對食物的反應,就像是為飽受折磨的靈魂,提供了一個「靜音鍵」。
更令人興奮的是,這類藥物帶來的「廣效性正面影響」(pleiotropic effect),正在不斷擴大應用範疇:
- 行為矯正:在臨床研究中,發現許多使用者會「戒菸」,甚至減少「賭博」和「線上購物」等成癮性行為。這暗示 GLP-1 影響的可能是大腦中共通的「享樂/成癮路徑」(hedonic pathways)。
- 精神健康:根據退伍軍人事務部(VA)的一項大型研究報告,使用 GLP-1 藥物的糖尿病患者,精神健康狀況有顯著改善。Eli Lilly 正在針對躁鬱症和重度憂鬱症展開研究,甚至開發了一種較少體重下降但腦部活性較高的 GLP-1 衍生藥物,目標是徹底改變精神健康領域。
- 疾病預防:Mounjaro 在糖尿病前期的研究中,展現出 93% 減少轉變為糖尿病的機率。執行長 Ricks 預測,對於大多數超過 60 歲的人來說,服用低劑量的 GLP-1 可能不再是一個糟糕的主意,甚至可能幫助他們活得更久。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論點」:GLP-1 藥物正在從治療肥胖,轉變為預防幾乎所有下游疾病(如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的基礎性藥物,是人類健康長壽的「核武器」。
一場攸關「良心與鈔票」的道德拔河
然而,這場淘金熱帶來了巨大的「風格力」衝突,也就是道德良心與企業利潤之間的激烈交鋒。
Eli Lilly 的 Mounjaro 在 2023 年第 2 季創造了 81 億美元的營收,年增率高達 80%,成為全球最暢銷的藥物,甚至打破了歷史紀錄。執行長 Ricks 公開承認,公司正在「狂印鈔票」(printing money)。
但主持人 Jason Calacanis 直接拋出了這個尖銳的「道德兩難」問題:「你是否有將價格降低 50% 的道德責任(moral imperative)?在你夜裡入眠時,是否會感到良心不安,因為它太貴了,而你又太賺錢了?」
Ricks 的回答展現了大型藥廠 CEO 必須面對的複雜現實,:
- 價格下降的承諾與現實:他承諾會致力於降低價格,並指出他們已經將口服藥的自付額(out-of-pocket cost)從最初的 $1000 降到了 $499 ,未來將隨著口服藥物的推出進一步下調價格。他甚至透露,預期未來這個類別的藥物價格將以每年至少 5% 以上的速度下降。
- 創新的「保護傘」:Ricks 指出,如果他們現在將價格一刀砍到 $100,那麼「這個類別將不會有任何新的藥物問世」。因為這將扼殺創造下一代更好藥物的動機。Eli Lilly 每年將 25% 的銷售額投入研發(R&D),今年預計投入 $142 億美元。這筆巨大的研發費用,需要透過營收來支付,以確保下一代更高效、副作用更小的藥物能夠持續誕生。
- 供應鏈的挑戰:由於需求巨大,導致了市場上「合成肽」(synthetic)或「複合藥」(compounded)的灰色市場猖獗 ,這也間接影響了價格。Ricks 提到,這類注射藥物在技術上難度極高,資本投入巨大。他們承諾在美國建設六座新工廠,未來六個月內還將宣布四座,創造數千個製造業工作 ,目標是成為淨出口國。這是一場攸關國家安全的「供應鏈戰爭」。
這個敘事不在於「誰對誰錯」,而在於揭示一個冰冷的市場現實:藥物創新是一場高風險、高投入、長週期的賭博 ,而高利潤是支撐這場賭博能夠持續下去的唯一燃料。
生態系統的崩潰與「黑洞」研發模式
從 GLP-1 的成功延伸出去,Ricks 的洞察揭示了當前生物科技(Biotech)和藥物研發的「結構性」問題:
1. 生物科技的資本困境
Ricks 形容當前的生物科技融資是「一場垃圾堆裡的火災」(a dumpster fire),新創的資金投入從高峰的 $200 億美元暴跌到 $50 億美元左右。原因有三:
- AI 與其他領域的擠壓:資金被流向回報週期更短、更快速變現的 AI 等風險投資領域。
- 流動性崩潰:過去十年太多生技公司 IPO,導致市場流動性枯竭,許多上市公司股價甚至低於其現金儲備。
- 中國的專利駭客:中國利用專利制度漏洞,對美國的專利結構進行「駭客攻擊」(patent hacking),透過 AI 算法找到結構相似、但遊走在專利邊緣的替代藥物,進行快速的模仿與執行 ,這嚴重傷害了生技公司的估值。
在這種情況下,像 Eli Lilly 這樣擁有巨大現金流的公司,開始扮演「國家隊」的角色,透過大量投資「內部有機研發」(Organic R&D) 並「收購外部創新」,填補因創投市場崩潰而留下的創新空白。
2. FDA 廣告的「囚徒困境」
Ricks 對藥物廣告也提出了一個極具「結構力」的批判。他認為,他其實贊成減少藥物廣告 ,因為這些廣告既惱人又設計拙劣 ,但這主要是因為美國 FDA 在 1992 年頒布的廣告法規,是針對平面雜誌設計的 ,導致現在必須將所有副作用像滾動的文字一樣塞進電視廣告中。
這形成了一個「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儘管廣告效率會因競爭者加入而降低,但如果不做,就會被競爭對手超越。Ricks 寧願將這些資金投入 R&D。
3. 未來的 AI 醫生與病患:
執行長對 AI 在醫療領域的影響抱持高度樂觀。他認為病患利用 ChatGPT 等大型語言模型(LLMs)進行研究,然後帶著比醫生更深入的資訊去看病,是一件好事(a huge plus)。雖然他也承認,當他們向 Google 等公司指出模型中的藥物資訊錯誤時,感覺就像是「向黑洞扔東西」(lobbing into a black hole),但整體而言,AI 正在賦予消費者力量,讓他們能「擁有自己的健康」(owning their health)。
下一個「黑洞」級別的難題是什麼?
當主持人問 Ricks,下一個 GLP-1 級別的「黑洞」級別的意外大突破會是什麼時,他一錘定音:
「我認為很可能是一種腦部疾病。」
Ricks 指出,在全球人類的痛苦中,有 40% 是腦部疾病 ,包括憂鬱症、自閉症和失智症等,但現有的藥物解決方案遠遠不夠。
GLP-1 證明了,透過從身體(腸道、代謝)著手,我們可以意外地影響大腦和行為。這也從中給了一個深刻的啟示:許多被視為「精神」或「自律」問題的疾病,其根源可能潛藏在「代謝」或「生理」系統中。
當我們把目光從眼前肥胖的成功,投向未來數百萬受腦部疾病折磨的人時,我們看到了 Eli Lilly 這種巨型藥廠的真正使命:「創造一個解決人們其他問題的方案。」
結語
GLP-1 藥物的故事,不是一個關於「懶人減肥」的八卦,而是一部關於人類與自身生物本能、資本與良心、以及創新與可及性的史詩級巨作。它讓我們意識到,也許人類最深層次的痛苦,那些關於成癮、關於憂鬱、關於「食物噪音」的掙扎,從來都不是簡單的道德缺失,而是一套可以被重寫的生化程式。
「我們曾以為是意志力的戰場,最終被證明是生化程式的競技場。GLP-1 關閉的不只是食慾,而是人類對自身弱點的羞恥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