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作之合》(Materialists)是韓裔加拿大導演席琳宋(Celine Song)的第二部電影。來源:IMDB
原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標題為:「兩個物件是不會相愛的」:《天作之合》與我們急著把彼此貼滿標籤的婚戀市場
《天作之合》(Materialists)是韓裔加拿大導演席琳宋(Celine Song)的第二部電影。《天作之合》雖然被歸類在浪漫喜劇(romantic comedy)的電影類型,但實則是解構了傳統浪漫喜劇的美好想像。
席琳宋觀察到,現代都會的愛情變成一個充滿比較的競技場,每個人都急欲提升自我、提升價值,才得以配上理想的伴侶。但對於席琳宋而言,這一切就如同《天作之合》的台詞:
「相愛容易,約會則困難重重。」

《天作之合》雖然被歸類在浪漫喜劇,但實則是解構了傳統浪漫喜劇的美好想像。來源:《天作之合》劇照
並非喜劇,也不主打浪漫
誠如上文,《天作之合》雖然被定位成是浪漫喜劇,但就電影本身的內容而言,既不是喜劇,浪漫的成分甚至不到四分之一。《天作之合》更像是一個紀實的愛情劇情片,到底理想的伴侶和婚姻能否藉由篩選得出?
有趣的是,《天作之合》中 Lucy 的職業設定,其實正是改編自導演本人。席琳宋曾任職專業婚配師(matchmaker,台灣多稱:媒人、媒婆),才因此讓她發覺
「相愛是一種直覺,約會則需多重妝點。」
自古以來,愛情是人們與身俱來的天性,而婚姻又被視為愛情修成正果的人生里程碑。然而,在席琳宋半年的婚配師經驗裡,發現了一個遠遠超出「婚配」的矛盾:即使她花了數個月分析人們的需求、安排約會並與客戶討論結果,她發現「約會專業」與「理解愛情」幾乎毫無關聯。
婚配產業的運作前提,是相信愛情可以被系統化:透過興趣、財務狀況、外貌、生活方式偏好等條件來衡量彼此的契合度。席琳宋的客戶往往把約會當作市場交易,藉由健身、醫美、精心打理形象來「提升價值」,並像投資人一樣計算風險與回報。
相比起一位 180 公分銀行主管,約會市場上 170 公分的男性餐廳服務生就得要面臨被潛在的拒絕風險;相比起一位 22 歲的大學畢業生,若是一位女性創業家超過 35 歲,在同樣的市場機制下也會陷入「賤價」的惡性競爭。
然而,席琳宋一再觀察到,這種市場邏輯完全誤解了愛情的本質。紙上看來完美的匹配,實際見面時卻毫無火花;反而是不符任何邏輯標準的組合,激發出深刻的連結。所謂「高攀」、「將就」、「往上爬」的語彙,根本無法描述墜入愛河時的真實體驗。
自我瓦解成標籤
席琳宋在婚配產業的觀察,其實每個人能有共鳴,圍繞著日常社交的交友軟體也是循此路線運作。交友軟體就是數位版的婚配師,而婚配師就是具身化的交友軟體,兩者都共享的特質正是對自我的解剖和展示。
不論是你在交友軟體的左滑右滑,或是席琳宋在婚配產業的需求清單,我們所看到的人(也包含自己)不再是完整的主體。
劇中的 Lucy 見面的所有客戶,談話的內容表面上關乎潛在對象的到來,但最終呈現在面前的都是過目即忘的履歷表。客戶的思維跳脫了愛情,轉而以企業人資的視角在篩選對象,我們看到的只有標籤而不是整體。
當我們將自己化為一組又一組的標籤時,就不再是人,而變成物件;物件不是為了相愛而生,就如同導演席琳宋清楚地指出:
「兩個物件是不可能相愛的。」
物件的意義,本質上就是拿來在市場上流通進行交易,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原本想透過交友軟體或是婚配產業尋找另一伴的人們,最終都會多次往返這些服務。這並不是他們不好,而是在交易的思維主導之下,人們永遠都是有缺陷、待加強的商品。

當我們把自己與他人視為可被改良、推銷與交易的商品時,會失去了真正的情感連結所需的人性核心。來源:《天作之合》劇照
兩性課程(或稱把妹課程)永遠承諾「個人身分」是可以量身訂製的,從膚質管理、服裝穿搭、搭訕技巧、對談升溫、肢體接觸,約會教練都能一條龍為你服務。從街頭搭訕到夜店闖蕩、從氣氛營造到關係敲定,約會教練直接手把手帶著你各個擊破。
席琳宋在受訪時諷刺地說道,當代社會看似有益的「自我提升計畫」(self-improvement),其實也是把自己視為物件,需要加強功能、升級零件、主動推銷,才能在市場上獲得更高的競標價值。劇中的 Harry 將「增高手術」視為一種自我價值的投資並不是沒有道理,就連 Lucy 也指著自己的鼻子和胸部說「我也投資了自己」。
席琳宋認為,當我們把自己與他人視為可被改良、推銷與交易的商品時,會失去了真正的情感連結所需的人性核心。
愛欲需要不透明
青少年的愛情雖然懵懂無知,但青澀可愛的模樣總是令人嚮往。高中時期,渴望和對方一起回家,在路上抱怨學校的午餐。大學時期,等著和對方選同一堂課,約時間一起去自習室做報告。青春的愛情,很直接也很模糊,兩人相愛靠的是瞬間的火花。
出社會的愛情則有所不同了,數字的概念開始進駐我們對愛情的期待和想像,甚至反過來以數字看自己。身高有多高、年紀有多大、體重有多重、三圍是多少、薪水有幾萬、車子有幾輛、房子有幾坪……
量化的思維讓約會市場上的男男女女,就像是食品上的營養標示,清楚且公開地揭露自己。我們以為這樣就是開誠佈公,在兩人進入關係前就先把偏好講清楚;事實上,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卻指出,這種「公開透明」正好導致愛欲(eros)的死亡。

韓炳哲認為,這種透明化的交易思維,讓愛情不再可能。來源:博客來
韓炳哲認為,這種透明化的交易思維,讓愛情不再可能。愛情的成立在於肯認他人的主體性,正是因為對方是完整的主體,不是一個能夠直接參透的商品,才會使人們促發理解的好奇和接近的慾望。
這種想像空間的存在對於維繫親密有著不可缺乏的地位,在言情小說的編排中,若隱若現的劇情反而更加能勾起讀者的慾望。不難理解,當我們和曖昧對象約會時,那種似近乎遠的距離最讓人難受;什麼時候該牽手、什麼時候該擁抱、什麼時候該表白,這些小劇場可以整夜折騰著我們。
但是,韓炳哲假設,將劇情「透明化」會加深且加快與讀者的連結嗎?
不會。
愛欲的透明化反而會變質成暴力,而韓炳哲認為,當代的成人片就是愛欲透明化的極致展現。
在成人片裡,我們所觀看的對象不再高深莫測,角色大膽倘露自我,人物失去的主體的界線,我們與他人之間也不再涇渭分明。成人片的每一格鏡頭語言,都是視聽上的暴力,而觀眾在結束後也無法帶走任何東西。裸露本身就已經殺死了想像空間,致使我們不再對其有任何期待。

裸露本身就已經殺死了想像空間,致使我們不再對其有任何期待。Photo by franco alva on Unsplash
而在《天作之合》裡,韓炳哲的透明隱喻就是 Lucy 跟每個客戶碰面的開場話題以及需求清單。就如同,劇中一位中年的男性客戶對 Lucy 說:
「我只要 30 歲以下的,我比較能跟這個年齡的女孩自在相處。」
「我剛好有認識一個客戶,你可能會喜歡,她才 29 歲,」Lucy 正要拿出資料接著說,男人卻急忙打斷 Lucy「29 歲的我也不要,那對我來說已經算是 30 歲了。」
如此一來,約會就像喊價,不僅要精挑細選,還要貨比三家不吃虧。地位、聲望、金錢、年紀,都是我們身上的營養標籤,但揭露這些資訊的同時不僅壓縮了人類的生命厚度,也喪失了個體的自我認同。個人資訊的透明,看了的確一目瞭然,但也殺死了我們對眼前對象的好奇。
雙方不會在乎個人的成長軌跡,傷心欲絕的離別時刻、獨立奮鬥的創業之路、欣喜若狂的青春歲月;在婚配產業的首次會面,彼此只能看見對方的最佳賞味期限,「已經過期了嗎?好吧這個先跳過」、「還有一個月嗎?可以先放暫存清單」、「新鮮剛出爐的?那就決定是她(他)了」。

「為什麼人們還會想結婚?」John 感到不解而問 Lucy。來源:《天作之合》劇照
「為什麼人們還會想結婚?」John 感到不解而問 Lucy。
「因為這是主導我們社會的價值觀,人們覺得自己有能力找到一段婚姻,比自己的父母婚姻還要美好。」Lucy 不慌不忙回應 John,彷彿這一套說詞她早已在婚配產業向客戶說了無數次。
關係、感情、婚姻,需要保有一種不完全透明的浪漫想像,這一層粉紅泡泡可以讓人類暫時擺脫理性的宰制,藉著感性牽起彼此。即使聽過許多婚後的鬼故事,在感情上曾當過冤大頭,在碰到下一個對象的時候仍舊願意邁出勇敢的步伐。
「付得起的」產品
Harry 曾被 Lucy 頌讚成是兩性市場的「獨角獸」,Harry 有錢、有勢、英俊,明明可以財大氣粗的他,卻能夠處處優雅大方。Lucy 和 Harry 的短暫交往也讓她理解,他們兩人之間「付得起的」感情只會無疾而終,就像那些對我們而言「付得起的」產品也有等著被遺棄的一天。
Lucy 最後選擇跟 John 重修舊好,並不完全是因為 John 的備胎位置,而是當 Lucy 每次遇到挫折打給 John 時,他永遠能從她的語氣聽出端倪:
「你還好嗎?」
在 Harry 身上,Lucy 不曾聽過像這樣的簡單問候。Harry 在 Lucy 身上挖掘到他認為完美的契合,都只是彼此用標籤堆砌出來的完美展演,一個華麗卻無法永存的包裝。速食愛情的核心永遠不是愛情,而是速食,只要蜻蜓點水般淺嘗則止,而非在每一段關係裡細細品味。
雖然 Lucy 和 John 仍舊可能會在紐約道路中央繼續為了停車費吵架,在一張勉強能塞下兩人的床上搶著同一條棉被,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剛好是再多金錢都無法再製的真實人生。席琳宋特別看重關係裡的柴米油鹽,感情上或大或小的不完美都有獨特、可愛的地方:
「因為我們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