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炭炭食堂」在H棟的營業,在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溫柔的默契。
炭治郎依舊是那個活力四射的主廚,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而義勇,則從最初的「洗米學徒」,慢慢升級成了「洗菜學徒」和「食材傳遞師」。他依舊不擅長那些精細的刀工或火候的掌控,但他學會了如何安靜地、高效地,作為炭治郎最好的助手存在。
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從最初炭治郎單方面的分享,慢慢變成了溫和的、雙向的交流。「富岡先生,這個胡蘿蔔要切成滾刀塊還是切片?」
「……滾刀。」
「凪老師的新書裡,寫到主角對一道料理的執著,是不是也隱含著對某種情感的渴望呢?」
「……或許。」
每一次的對話,都像在冰面上鑿開一個小小的孔,讓暖流得以在其中緩緩流淌。
這天晚上,炭治郎準備做蛋包飯。
這是他妹妹禰豆子最喜歡的料理,也是他最能做出溫暖心意的菜色之一。他將雞肉、洋蔥、青豆等食材切丁炒香,加入番茄醬和米飯,炒出一鍋香氣四溢的番茄炒飯。
重頭戲是那層金黃滑嫩的蛋皮。
炭治郎將平底鍋燒熱,倒入打散的蛋液。他熟練地轉動鍋柄,讓蛋液均勻鋪開。待蛋液半凝固時,他會用筷子輕輕劃動蛋皮的邊緣,讓中間保持完美的半熟流動狀態。
義勇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著炭治郎那雙專注的、彷彿能舞動奇蹟的手。
忽然,炭治郎手中的鍋柄似乎有些打滑。他輕輕「咦」了一聲,眉頭微蹙。
義勇沒有多想。他的身體比他的意識更快一步,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炭治郎握著鍋柄的那隻手。
義勇的手,微涼而有力,卻也帶著長期握筆而形成的老繭。他的指尖,輕輕地、卻又堅定地,覆在炭治郎那隻溫暖而忙碌的手背上。
一瞬間,兩人的呼吸,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鍋裡的蛋皮,在恰到好處的火候下,散發著誘人的蛋香。
而炭治郎的心臟,卻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能感覺到義勇手掌傳來的、堅實而溫暖的觸感。那份突如其來的、近距離的接觸,像一道電流,從他的手背,一路酥麻地竄過手臂,直達他的心臟。
義勇的氣息,近在咫尺。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墨香,混雜著此刻廚房裡瀰漫的、雞蛋與番茄的溫暖氣味。
他抬起頭,視線與義勇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眸,在半空中交會。
那雙眼睛,總是那麼平靜,那麼深不可測。但此刻,在廚房暖光的映照下,炭治郎卻在那雙眼睛深處,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比任何言語都更加濃烈的、名為「關切」的光芒。
他看到自己的倒影,在那片深藍色中,顯得如此清晰。
炭治郎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像鍋裡即將沸騰的水,在胸腔裡瘋狂地鼓噪著。
那不是粉絲對偶像的崇拜。
那不是鄰居之間的友誼。
那是一種更為深刻、更為私密、也更為悸動的情感。
在這一刻,在溫暖的廚房裡,在兩隻手無聲的交疊中,竈門炭治郎,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自己心動的聲音。
鍋裡的蛋皮,被炭治郎迅速而熟練地倒扣在番茄炒飯上,形成了一個完美而誘人的形狀。
但炭治郎的心,卻像那層剛剛完成的蛋皮,被義勇那隻手,輕輕地、卻又不可逆轉地,劃開了一道柔軟的缺口。
「……好了。」義勇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察覺的沙啞。他緩緩地鬆開了手,若無其事地退後了半步,指尖卻無意識地蜷曲了一下,彷彿在試圖留住那份短暫的、溫暖的觸感。
廚房裡,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混雜著蛋香與悸動的沉默。
「啊……是!」炭治郎像是被驚醒一般,連忙轉過身,用擠番茄醬的動作來掩飾自己臉上無法褪去的紅暈。他拿著紅色的醬料瓶,卻半天沒能擠出一個像樣的圖案,最後只在金黃的蛋皮上,留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看起來有點害羞的笑臉。
「抱、抱歉,今天有點失手……」他低著頭,不敢去看義勇的眼睛。
「……很可愛。」義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平淡的語氣裡,卻聽不出絲毫的敷衍。
這句突如其來的稱讚,讓炭治郎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他感覺自己的耳朵都快要燒起來了。
那晚的晚餐,氣氛變得格外微妙。
他們依舊相對而坐,吃著美味的蛋包飯。但空氣中,多了一種無形的、溫柔的張力。他們都極力避免著視線的交會,卻又忍不住,在對方低頭吃飯的間隙,偷偷地、快速地,看上一眼。
義勇注意到,炭治郎吃飯時,耳根一直是紅的。
炭治郎則不經意注視著,義勇在喝水時,喉結輕微地滑動。
這些過去從未在意的、無關緊要的細節,此刻卻像被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烙印在彼此的腦海中。
飯後,兩人依舊並肩在廚房裡收拾。
當他們同時伸手去拿水槽邊的洗碗精時,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輕輕擦碰在了一起。
「啊!」
「……抱歉。」
兩人像觸電一般,同時縮回了手。那短暫的、帶著泡沫的濕潤觸感,比上一次的交疊,更讓他們心慌意亂。
他們不再像前幾天那樣配合默契。義勇在擦拭一個盤子時,差點失手滑落;而炭治郎,則差點把鹽當成了糖,放進了調味罐裡。
這座小小的廚房,第一次,因為兩個人的心亂如麻,而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終於,當一切都收拾妥當,炭治郎背上背包,站在玄關準備告辭時,那份溫柔的尷尬,達到了頂峰。
「那……富岡先生,我先回去了。」炭治郎的聲音,比平時輕了許多。
「嗯。」
他看著義勇,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想問「您剛剛為什麼……」,又覺得太過唐突。他想說「明天見」,卻又覺得這三個字裡,似乎多了一些自己從未想過的、更深的期盼。
義勇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眸,在玄關溫暖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彷彿能將人吸進去。
最終,還是義勇先打破了沉默。
「路上小心。」他說。
這不是他平日那種簡潔的「晚安」,而是多了一份明確的、指向「對方」的關切。
這句簡單的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撫平了炭治郎心中所有的混亂與不安。他抬起頭,對著義勇,露出一個全然釋懷的、溫柔的笑容。
「是!您也早點休息,富岡先生。」
炭治郎告別後,義勇獨自一人,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那隻剛剛覆上過少年手背的手。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對方身上淡淡的、溫暖的皂香。
他,一個用邏輯與文字構築世界的男人,第一次,被一種完全無法分析、無法描述、卻又無比真實的情感,徹底俘虜。
而在返回A棟的路上,炭治郎停下腳步,將自己那隻還有些發燙的手,輕輕地按在了自己劇烈跳動的胸口上。
晚風輕拂,星光璀璨。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從今晚起,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那晚之後,富岡義勇家的廚房,成了一個充滿溫柔張力的磁場。
空氣的密度似乎都改變了。每一次不經意的擦肩,每一次器皿的傳遞,都帶著微弱的電流。他們都極力想表現得若無其事,卻又都在對方轉身時,用無法克制的、溫柔的目光,追隨著彼此的背影。
這份悸動,對義勇而言,是一種早已了然於心的情感,如今只是被注入了更為鮮活的溫度。
但對炭治郎來說,這卻是一場溫柔的風暴,徹底顛覆了他的世界。
回到A棟後,他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滿腦子裡,都是義勇那雙深藍色的眼眸,是他手掌覆上自己手背時那微涼而堅實的觸感,是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混合著墨香與皂香的氣息。
他對富岡先生的感情,是什麼?
他對朋友,是兩肋插刀的義氣。
他對家人,是無私付出的親情。
他對「凪老師」,是發自內心的崇拜與敬仰。
但這些,都無法解釋,當富岡義勇靠近時,他那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也無法解釋,當他看到對方獨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寫作的背影時,那種想要從身後輕輕擁抱住他的、強烈的衝動。
他想成為那個,能為對方撫平眉間皺褶的人。
他想成為那個,能讓那座冰冷的「樣品屋」永遠充滿飯菜香氣的人。
他想成為那個,能在那片過於安靜的深海裡,與他一同潛行的、唯一的那個人。
這不是同情,也不是崇拜。
這是……
炭治郎將臉埋進溫熱的手掌裡,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承認了自己內心的答案。
這是,愛情。
而義勇正陷入一場無聲的苦戰。
截稿日像一堵不斷逼近的牆,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然而,他筆下的世界卻是一片荒蕪。螢幕上,閃爍的游標像在無情地嘲笑著他枯竭的思緒。
他無法專心。
他那顆本該用來構築精密犯罪情節的大腦,此刻卻被一些格格不入的、溫暖的瑣事所佔據。
他會想起,傍晚六點半時,廚房裡會響起「咚、咚、咚」的切菜聲。
他會想起,空氣中會瀰漫開來的、混合著醬油與味醂的溫暖香氣。
他會想起,那個少年在談論今天超市特價時,那雙亮晶晶的、比任何寶石都更耀眼的眼睛。
義勇正因為分心想著竈門炭治郎而寫不出一個字,內心焦躁不堪。這份焦躁,讓他連帶著對即將到來的、能撫慰他心靈的晚餐,都少了一絲期待。
就在這時——
「叮咚——叮咚——叮咚——!」
一陣急促、粗暴、完全不符合H棟安寧氛圍的門鈴聲,像重錘一樣砸了過來。
義勇的眉頭瞬間緊鎖。這不是炭治郎。炭治郎的到來,總是伴隨著溫柔的、有節奏的敲門聲,或是準時的、沉默的等待。
他帶著一種被打擾的、生硬的姿態,走去開門。
門剛開一條縫,一個聲音便像龍捲風一樣,風風火火地竄了進來。
「老師!你又不接我電話了!稿子呢?截稿日就要到了!」
後藤像一陣無法阻擋的颱風,一邊大聲抱怨著,一邊自顧自地擠進了房子。
與此同時,另一道溫和的、準時的門鈴聲輕輕響起。義勇看著眼前已經開始在玄關脫鞋的後藤,又聽著門外那聲熟悉的呼喚,感覺自己的堡壘,正同時遭受著內外的夾擊。
他面無表情地打開門,門外,是提著購物袋、臉上掛著燦爛笑容的炭治郎。
「下午好,富岡先生!今天——」
炭治郎的問候,在看到屋內那位氣勢洶洶的男人時,戛然而止。
「打、打擾了……」他有些拘謹地走了進來,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那不同尋常的、緊繃的氣氛。
炭治郎的到來,不僅沒能讓後藤收斂,反而像是給他找到了新的聽眾。他指著一臉漠然的義勇,對著空氣大聲數落:
「你看!就是這樣!整天待在這間屋子裡,與世隔絕!電話不接,訊息不回!我真懷疑他是不是靠光合作用在活著!稿子一個字都沒交出來,出版社那邊我快頂不住了啊!」
義勇的臉色,黑得像鍋底。
而炭治郎,則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他不知道是什麼稿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截稿日。他只看到,他那位安靜的、不擅言辭的鄰居先生,正在被這個男人,用如此不客氣的方式,大聲地斥責。
他看到義勇雖然面無表情,但那雙緊緊握著的、骨節泛白的手,卻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壓抑與不悅。
炭治郎下意識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他將手中的購物袋輕輕放在地上,擋在了義勇和後藤之間。他抬起頭,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溫暖的紅寶石眼眸,此刻正前所未有地、認真地,望著後藤。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的力量。
「請別這麼說。」
後藤的抱怨,被這句突如其來的插話打斷了。他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充滿正義感的少年。
炭治郎微微鞠了一躬,再次抬起頭時,語氣更加肯定:
「富岡先生他……看起來雖然很安靜,但一定是非常努力的人!」
這句話,擲地有聲。
這不是粉絲對偶像的辯護,也不是朋友之間的偏袒。這是一個鄰居,對另一個他朝夕相處的鄰居,最直觀、最純粹的信任與維護。
瞬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凝固了。
後藤一臉錯愕,看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辯護人」,又看看那個被辯護的「當事人」。
而義勇,他站在炭治郎身後,看著那個不算高大、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可靠的背影。他那顆因截稿壓力與後藤的吵鬧而焦躁不堪的心,竟奇蹟般地,被這句簡單的話,徹底撫平了。
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越過炭治郎的肩膀,直直地看向目瞪口呆的後藤。
他沒有說話。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勝過千言萬語。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混合了訝異、釋然,以及一絲……藏不住的、小小的得意的神情。他的眉梢輕輕挑起,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藍色眼眸裡,此刻正清晰地閃爍著一個訊息:
「你看吧,我可是有人站在我這邊呢。」
後藤看著義勇臉上那百年難得一見的、近乎於「炫耀」的表情,又看了看身前那個還一臉正氣凜然、護著自家老師的少年。
他那滿腔的怒火與怨氣,不知為何,竟「噗」的一聲,像被戳破的氣球,全都洩了。
他感覺又好氣,又好笑。
氣的是,自己苦口婆心催了幾個月的稿,比不上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太陽一句話。
笑的是,他那個孤僻到人神共憤的作家,居然,真的交到「朋友」了。
後藤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那聲音裡,充滿了胃痛發作前的無奈,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老父親般的欣慰。
後藤那陣颶風刮過之後,餐桌上原本熱騰騰的漢堡排,似乎也冷卻了幾分。
炭治郎看看眼前這個風風火火的男人留下的殘局,又看看臉色黑得像鍋底一樣的富岡義勇,手中那塊剛夾起來的馬鈴薯,顯得格外無辜。
最終,是炭治郎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試圖緩和這凝固的氣氛:
「那個……富岡先生,您的朋友……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他不是朋友。」義勇的回答簡潔而冰冷,「是工作關係。」
他說著,走回餐桌旁坐下,重新拿起了筷子。但他只是看著盤子裡剩下的漢堡排,再也沒有了半分食慾。
那句關於「天然氣管線修好了」的話題,像一顆被遺忘的石子,沉入了湖底,再也無人問津。
炭治郎看著對面那個眉頭緊鎖、渾身散發著「請勿靠近」氣息的鄰居,他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地坐了下來。他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探究秘密,而是……
「富岡先生,」炭治郎用一種溫和得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漢堡排要冷掉了喔。涼了的話,肉汁就不好吃了。」
這句話,比任何安慰都來得有效。
義勇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看著盤子裡那塊還冒著些許熱氣的、完美的漢堡排,又看了看對面少年那雙清澈的、不帶任何窺探意味的眼睛。他默默地,重新夾起了那塊漢堡排,送入口中。
溫暖的肉汁,瞬間撫平了他內心那份被揭穿秘密後的焦躁。
那晚的風波,就這樣被一份溫暖的漢堡排,輕輕地蓋了過去。
義勇漸漸習慣了不再獨自一人待在書房。他會將筆記型電腦搬到餐桌的一頭,敲擊著鍵盤,構築他那冰冷而精密的世界。
而在餐桌的另一頭,炭治郎則會攤開他的大學課本,認真地做著筆記。有時候,他會因為一個複雜的營養學公式而苦惱地抓抓頭髮,發出細微的、像小動物一樣的嗚咽聲。
每當這時,義勇敲擊鍵盤的動作就會停下來。他會抬起頭,看著那個為學業而煩惱的少年,那雙深藍色的眼眸裡,會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笑意。
某天晚上,義勇書房裡的一盞射燈,在閃爍了幾下後,徹底熄滅了。
整個房間頓時暗了一角。義勇皺了皺眉,但他只是默默地將檯燈的光線調亮了一些,完全沒有要去處理那顆燈泡的意思。
第二天,來做飯的炭治郎立刻就發現了。
「富岡先生,燈壞掉了喔!這樣對眼睛不好。」
「……嗯。」義勇平靜地應了一聲。
「備用的燈泡在哪裡?我來幫您換吧!」炭治郎理所當然地捲起了袖子。
在炭治郎的「審問」下,義勇才從記憶深處,翻找出「儲藏室」和「備用燈泡」這兩個幾乎被他遺忘的詞彙。炭治郎很快就找到了工具和燈泡,並搬來了一張餐椅。
他站上椅子,仰頭去擰那顆壞掉的燈泡。因為身高的關係,他需要微微踮起腳尖,動作有些吃力。
義勇就站在一旁,看著少年那因用力而微微繃緊的小腿線條,和他那截因抬手而從運動衫袖口滑出的、結實的手腕。
椅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義勇的身體比他的意識更快一步,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椅背。
「啊,謝謝您!」炭治郎回過頭,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從義勇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少年因低頭而顯得格外柔軟的髮旋,和他那因靠近熱源而微微泛紅的、乾淨的脖頸。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了!」炭治郎換好燈泡,輕快地跳下椅子。一瞬間,整個書房恢復了明亮。
而義勇卻在那片過於明亮的光線中,感覺自己的世界,被一顆不知名的、更為熾熱的光源,徹底照亮了。
這個星期二,傍晚六點三十分,富岡義勇那座精準的時鐘,第一次,走錯了。
門鈴沒有響。
他坐在餐桌前,螢幕上的游標規律地閃爍著,但他一個字也沒寫。他看著牆上的時鐘,指針無情地滑向六點四十五分,然後是七點整。
屋內,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一種陌生的、無聲的混亂,開始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時間錯了嗎?他拿起手機確認,日期和時間都準確無誤。
是臨時有事,所以不來了嗎?可炭治郎從不是這樣不告而別的人。他總會提前發來一條充滿歉意和可愛貼圖的訊息。
義勇打開了與炭治郎的通訊軟體,對話紀錄還停留在昨天那句溫暖的「晚安」。他盯著那個對話框,第一次,產生了主動輸入些什麼的衝動。但他不知道該寫什麼。「你為什麼沒來?」這句話顯得像在質問。「還好嗎?」又似乎太過突兀。
他那顆能構築無數複雜情節的大腦,此刻,竟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組織不起來。
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反思。
我昨天……說錯了什麼話嗎?
還是做的菜……不,是他做的菜,我只是洗了碗。
是我的態度太冷淡,讓他覺得困擾了嗎?
他像一個拙劣的偵探,在他的記憶宮殿裡反覆搜查,試圖找出自己可能犯下的、那個導致太陽不再升起的錯誤。
那天晚上,義勇的晚餐,是他久違了的、從冰箱深處翻出的一份冷凍食品。
味道,和他記憶中的一樣乏善可陳。
但他卻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以下嚥。
第二天,炭治郎仍未出現,且音信全無。
義勇徹底無法工作了。
那份最初的疑惑與自我懷疑,已經發酵成了一種更為沉重的、名為「擔憂」的情緒。他那屬於心理驚悚作家的、擅長想像最壞情況的大腦,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
他會不會在來我家的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還是……他生病了?獨自一人倒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
這些可怕的猜想,像無數隻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他再也無法安然地坐在他那座安全的堡壘裡。他那套「不介入他人生活」的原則,在炭治郎那張可能正因病痛而痛苦的臉龐面前,顯得如此的自私與可笑。
他想起了。
在某個一起吃飯的夜晚,炭治郎曾笑著說起自己那個位於A棟的小房間。
「我的房間很好找的,就在二樓最角落那間,A棟211室!窗戶正好對著中庭的櫻花樹喔!」
A棟211室。
這個地址,像一個救生圈,被他從混亂的思緒中猛地撈了起來。
去,還是不去?
他站在客廳中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
去,意味著要踏出自己的安全區,要主動去敲響一扇未知的門,要面對無法預測的狀況。
不去,意味著他要繼續被這份未知的、噬人的擔憂折磨下去,放任那個給了他無數溫暖的少年,獨自面對可能的困境。
他深思熟慮了整整十分鐘。這十分鐘,比他構思一部小說的開頭,還要來得漫長與煎熬。
最終,他那份從第一個玉子燒開始,就不斷被餵養、被灌溉的、名為「在乎」的情感,徹底戰勝了他那固守多年的、名為「孤僻」的盔甲。
義勇快步走到玄關,換上了外出的鞋子。他沒有帶任何東西,只是拿起了那串冰冷的鑰匙。
他決定去關心一下,那個佔據了他整個世界的「鄰居先生」,究竟發生了什麼。
義勇站在A棟的走廊上。
這裡的空氣與H棟截然不同。H棟是冰冷的、過濾過的、帶著淡淡香氛的空氣;而這裡,混雜著鄰居家飄來的醬油味、走廊盡頭洗衣機運轉的嗡嗡聲,以及孩子們在中庭嬉鬧的、模糊的歡笑聲。
這是一個充滿了「生活」的、嘈雜而溫暖的世界。一個他刻意迴避了多年的世界。
他站在211室那扇略顯陳舊的木門前,心臟在他的胸腔裡,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跳動。他那雙只習慣敲擊鍵盤的手,此刻竟有些冰冷。
他抬起手,按響了門鈴。
「叮咚——」
清脆的鈴聲響起,他屏住了呼吸。
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鎖「喀噠」一聲被轉開。然而,來應門的,並不是他預想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門後,站著的是滿臉焦慮、哭紅了雙眼的禰豆子。
少女的眼眶紅腫,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她看到門外站著的義勇時,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是他。
「彌豆子小姐?」義勇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富岡先生!太好了!」
在認出義勇的瞬間,禰豆子那雙無助的眼睛裡,猛地燃起了一絲希望。她明顯地鬆了口氣,彷彿在汪洋中抓住了一塊浮木。但這份安心轉瞬即逝,很快又被更深的焦慮所取代。
「哥哥他……」她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哥哥他從昨天人就不太舒服,我剛剛打工回來,想說做點粥給他吃,可是……可是我發現哥哥怎麼都叫不起來……」
她的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慌亂無措。
義勇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崩潰的少女,他那顆總是因思考而過度運轉的大腦,此刻卻異常地冷靜。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用一種低沉而平穩的、足以安定人心的語氣說道:
「妳先冷靜,讓我進去看看。」
這句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禰豆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側身讓開了路。
「打擾了。」
義勇說了一句,便徑直走進了屋子。
炭治郎的家,和他的人一樣,小小的、溫暖的,充滿了陽光和洗滌劑的乾淨味道。但此刻,這份溫暖中,卻夾雜著一絲病態的、沉悶的氣息。
在禰豆子的引導下,他走進了炭治郎的房間。
只見那個總是像小太陽一樣充滿活力的少年,此刻正渾身無力地陷在床上,雙眼緊閉,臉頰透著不正常的潮紅。他那頭總是精神抖擻的紅髮,此刻也顯得有些黯淡,幾縷髮絲被汗水浸濕,黏在了額頭上。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胸口只有輕微的起伏。
義勇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到床邊,蹲下身,伸出那隻總是微涼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摸了摸炭治郎的側頸。
指尖傳來的,是驚人的、滾燙的溫度。
好燙。
他發高燒了。
這個認知,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沉地墜入了義勇的心底。
他那顆總是習慣於分析與抽離的大腦,此刻卻被一種更為原始、也更為強烈的情感所佔據——那是混雜了擔憂、心痛與一絲……憤怒的複雜情緒。
他在氣。
氣眼前這個少年,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更氣他自己,為什麼過了兩天才遲鈍地意識到不對勁。
「富岡先生……哥哥他……」禰豆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顫抖著,帶著無助的哭腔,「他會不會有事……」
「不會。」
義勇的回答,迅速、簡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定在床上那個脆弱的身影上,但他的聲音,卻像一根定海神針,暫時穩住了禰豆子那瀕臨崩潰的情緒。
他站起身,那份屬於作家的、在混亂中尋找秩序的本能,讓他瞬間掌控了局面。
「毛巾,冷水,臉盆。」他對禰豆子下達了第一個指令,語氣平靜卻不容拒絕,「還有,叫救護車。」
「救、救護車?」禰豆子被這個詞嚇到了,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湧了上來。
義勇終於回過頭,那雙深藍色的眼眸,第一次,以一種全然的、兄長般的姿態,認真地、嚴肅地望著她。
「他已經失去意識了,禰豆子小姐,」他說,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這不是我們能處理的狀況。現在,去打電話。告訴他們地址,說有年輕男性高燒昏迷。」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讓人無法反抗的、冷靜的力量。禰豆子看著他,那份從他身上散發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讓她那顆慌亂的心,奇蹟般地安定了下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轉身跑出房間去打電話。
屋內,只剩下義勇和昏迷的炭治郎。
在等待禰豆子拿來冷水的間隙,義勇再次蹲下身。他伸出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炭治郎額前那幾縷被汗水浸濕的頭髮,撥到了一旁。
露出來的,是一張因高燒而通紅的、脆弱的睡臉。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睛,此刻正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他的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在夢中也正與病痛艱難地搏鬥著。
義勇看著他,那顆總是包裹在冰冷外殼下的心臟,被一種尖銳的、名為「心疼」的情感,狠狠地刺痛了。
這個總是像永動機一樣充滿活力的少年,這個總是用美食和笑容溫暖著他的少年,這個會因為擔心他營養不良而多管閒事的少年……
怎麼就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呢?
禰豆子很快就拿來了臉盆和毛巾。義勇接過來,將毛巾浸濕、擰乾,然後輕柔地,敷在了炭治郎滾燙的額頭上。他又用另一條毛巾,沾著溫水,小心地擦拭著炭治郎的臉頰、脖頸和手心。
他的動作,笨拙,卻異常地溫柔。
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在遠處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的背景音中,義勇握著那隻比他想像中要粗糙一些、也更溫暖一些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他那座孤獨的、自給自足的城堡,早已在這份溫暖面前,不戰而降。
而城堡的主人,也早已心甘情願地,成為了這份溫暖的俘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