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某個國家邊界上,有一座不在任何官方文件裡的城市。它的地圖存在於所有舊課本裡的角落,模糊、灰暗又隱晦不明,像一塊被擦拭過的墨跡。沒有人知道那塊地方究竟屬於哪一邊,因為邊界線總被戰火、塵土和時間反覆改寫。
城市中央有一棟石頭打造的學校,是唯一還能被稱作「公共建築」的地方。孩子們在裡面學習字母、祈禱或者吃救濟品。牆上掛著三面不同顏色的旗幟,它們各代表著三個對立的政權,且都聲稱自己擁有合法主權。
學校只有一個老師,名叫瑪麗娜,年紀不大,但臉上的神情像是很久沒有闔過眼。她每天早晨進教室前,都會先擦去牆上的灰塵,確認三面旗幟依然懸掛在原位,彷彿那是保護符一般。瑪麗娜對孩子們說:「今天,我們學習『地方』這個詞。」
她的學生裡有一個特別安靜的男孩,名叫皮諾。皮膚黑亮,頭髮像燒焦的麥穗。他的父親是鎮上唯一的測量員,手裡拿著一張沒人看得懂的地圖。那張地圖由數百條交錯的線構成,沒有國界、沒有標記,只有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圓圈。
據說,皮諾的父親參與過某一次「國土測量」,但那次測量活動的成果誰也沒見到。有人說他被收買,有人說他拒絕了命令。
皮諾不懂那些話的意思,只記得有一晚父親帶他去山頂,指著遠方明滅不定的燈火說:「看,那邊是他們的國家。」又指著另一邊:「那邊是我們的。」接著他頓了一下,補了一句:「其實,這兩邊土地都曾經留下我們的腳印。」
隔天早晨,父親就失蹤了,只留下那張地圖。
戰火離城市越來越近,夜裡的天空經常亮起無聲的閃光,像有巨人在遠方拍照,似乎對人間的煙火感到好奇。
於是人們開始逃亡,老師也收到了命令,要撤離學生到「安全地帶」,但沒人說那是哪裡。
皮諾決定帶著父親的地圖去找答案,他相信地圖上那一圈圈圓環裡,藏著一個「還沒被劃分」的地方:那裡沒有旗幟,沒有士兵,或許能重新開始。
他找到了瑪麗娜老師。
「老師,妳知道地圖裡這些圓圈代表什麼嗎?」
瑪麗娜接過那張紙,凝視許久:「這像是早期殖民測量留下的記號,每個圓都代表一個被測量卻沒被命名的地點,也就是,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
皮諾的眼神亮了:「那我們能去那裡嗎?」
她沒有回答。
三天後,鎮子被一群士兵佔領。校舍被當成臨時指揮部,孩子們被驅散,牆上的三面旗被撕掉,只剩下一幅地圖在牆上晃。
瑪麗娜被強制留了下來,負責翻譯文件,因為她會兩種語言,一種屬於北邊,一種屬於南邊。
那晚,她在校舍後看到皮諾正悄悄潛行出門。
「老師,跟我一起走吧!」皮諾問。
瑪麗娜搖了搖頭:「我留下來,或許能讓他們少殺幾個人。」
「可是....妳明知道他們都不相信妳。」
瑪麗娜笑了笑:「信不信都一樣,孩子。地圖上沒有真相,只有人知道怎麼走它。」
皮諾握緊地圖:「那我就去尋找真相。」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盡頭。
森林裡潮濕又寂靜,皮諾一路沿著地圖的標記走,越走越遠,直到聽不見任何槍聲。白天裡,他靠果子充飢,夜裡在殘破的廢墟裡睡覺。
第三天,他遇見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女人。女人穿著老舊的軍裝,肩上掛著生鏽的徽章。她說自己是「北方人」,但她說的話卻混著南方的口音。她拿過皮諾的地圖,眯起眼:「這不是軍用地圖,是誰給你的?」
「我父親。」
她沉默一會兒:「他叫什麼?」
皮諾報上名字,女人眼神一變,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救過我。」她低聲說:「那時我迷路在邊界,他帶我走出沙漠。說:『記得把這片土地還給沒有名字的人。』」
她把地圖還給皮諾,指著其中一個圓圈:「這裡有一條地下河。沿著河走,也許能通到外面。」
「外面是哪裡?」
女人笑了笑,臉上刀疤顯得猙獰,但皮諾卻覺得她很好看。
「也許是另一張地圖吧!誰知道呢?」女人的聲音有點蒼涼。
皮諾順著指示走,幾天後,他找到了那條河。河水混濁但溫暖,像是流過牧草的水源。他沿著岸邊走,終於在一片被沙塵與風吹拂的高地上,看見一群人,他們搭著臨時帳篷,沒有旗幟,也沒有制服。有人在煮飯,有人在修補鞋子。
他靠近時,一位老人抬頭問:「你從哪邊來?」
皮諾說不出來,因為他不知道「哪邊」還存不存在。
老人笑了:「那你就留下來吧!反正這裡不屬於任何人。」
幾個月過去,皮諾成了營地裡的小助手,幫忙畫地形、找水源。那張地圖越來越破,但他仍會每天打開,對照天空與土地的顏色。奇怪的是,每當他在新地方停留一段時間,那地方就會在地圖上出現一道淡淡的線,像是被誰偷偷補上去。
有一晚,他夢見父親坐在篝火前,手裡拿著測量儀,對他說:「別害怕那些劃線的人,他們只知道用尺去丈量、用刀去切割,根本不懂土地是活著的,河流會改道、沙漠會擴張,它們會移動、會呼吸,也會彎彎曲曲、起起伏伏。」
皮諾醒來時,外頭正下著雨。雨水打在地圖上,那些圓圈慢慢連成了一條路。
另一邊,城市裡的局勢變了又變。三個政權先後佔領這座城,最後又都撤離了,只留下一座廢墟。瑪麗娜仍然守在學校裡,牆壁被煙熏黑,窗戶破碎。她開始在黑板上畫圖,不是文字課,而是孩子們的模樣。她記得他們的聲音、坐的位置、笑的方式。她把孩子們畫上黑板,彷彿他們都還在。
某天,一隊難民路過,說他們在北方聽到有人建立「無名之地」,那裡不打仗、不升旗,只教人種菜牧羊、讀書寫字。
瑪麗娜聽了,放下粉筆,微微一笑。
她知道,那是皮諾。
兩年後,記者在報導裡第一次提到那個地方:「一個沒有國名的定居點,位於兩條舊邊界之間,居民自稱『地圖之外的人』。」
有人說,那裡的孩子上課時不用課本,而是用空白的紙,自己畫出土地。每當畫完,老師都會問:「這片土地是誰的?」孩子們總回答:「不屬於任何人。」
老師接著說:「沒錯!我們都只是過客、旅人,就好比羊群吃了一片草地,就宣告牠佔有那塊地,這樣是不是很好笑呢?」
孩子們都笑了出來。
再過幾年,外界的戰爭結束。新政府派測量員前去登記這塊土地。測量員拿著公文走進那片營地,卻發現沒有人。只有一張地圖釘在樹幹上,上面寫著一行字:
「我們只是先到的人,如今我們離開了。」
多年之後,學者們討論這段歷史,爭論那張地圖是否真實存在。有的說那只是政治寓言,有的說那是某個逃亡測量員的作品。
只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女將軍在訪談裡提到:「我見過那張地圖,它不是紙,是布,是用很多人的手縫起來的,每一針都是一個不應該被遺忘的名字。」
她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地圖真正的邊界,不是線,而是記得彼此的人。」
而在某個沒有標記的地方,瑪麗娜站在風裡,手裡拿著一張破舊的地圖。她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眼神專注。她沿著地圖的圓圈走,走到盡頭,看到一棵樹。樹根深深地紮進土地裡,樹幹上刻著幾個字:
「這裡屬於任何願意重新開始的人。」
瑪麗娜笑了,把地圖折好,放進口袋。她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無名的土地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彷彿整個世界正重新被描繪。
【後記】
寫這篇故事時,心情是很沉重的。
不明白,地球這麼大,卻讓一群孤兒無容身之地。
大人們是不是貪婪得太過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