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一的世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由兩種顏色構成的。
那是母親的顏色。她總是穿著柔軟的、顏色近似牆壁的家居服,像一縷安靜的遊魂,蜷縮在光線照不到的沙發角落。她需要絕對的靜謐,一絲突兀的聲響,都會讓她的眉頭痛苦地蹙起,彷彿承受著無形的重擊。
於是,簡一學會了像貓一樣踮腳走路,學會了無聲地開合房門,學會了將咳嗽和哽咽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另一種,是父親書房裡那張厚重梨木書桌的深褐色,沉穩、權威,帶著墨水和舊紙張的氣息。
父親是中學歷史教師,他的世界裡充滿了確鑿的年代、清晰的因果和不容置疑的定論。他愛簡一,用一種充滿責任感卻略顯笨拙的方式。
他會仔細檢查簡一的作業,將不工整的字跡擦掉重寫;會在他安靜地吃完飯後,拍拍他的頭,說一句「很好」;會在他試圖分享學校裡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時,溫和地打斷:「一一,專心吃飯,食不言。」
愛是存在的,只是它被裝在一個名為「規矩」和「體面」的透明罩子裡,看得見,卻隔絕了溫度與聲息。
他的家,是一座運轉精密的默片場。碗筷碰撞發出輕微的叮噹聲,已是噪音的極限。電視永遠維持著最低音量,如同背景裡一隻疲倦的蜜蜂在嗡嗡作響。
笑聲是奢侈的,哭泣是失禮的。
情緒,無論積極還是消極,都是一種需要被嚴格管理的、不合時宜的產物。
他學會的第一個生存法則是:你的存在,不應成為他人的負累。
於是,他開始壓縮自己——
身體盡量佔用更小的空間,聲音盡量維持在氣音的程度,需求盡量降低到最小值。他成了班級裡那個「記不住名字的同學」,分組活動時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他並不感到特別委屈,反而有一種達成目標的安心感。
不被注意,意味著安全,意味著不會打擾到任何人,包括他那需要靜養的母親和專注於知識世界的父親。
不過,他也並非沒有渴望⋯⋯
小學三年級的春天,學校組織合唱比賽,音樂老師偶然聽到他跟著教室裡的錄音輕輕哼唱,驚訝於他清亮乾淨的嗓音,特意點名讓他站到第一排。那是他第一次被如此明確地「看見」。
他緊張得手心冰涼,卻又按捺不住內心的雀躍。
排練時,他唱得格外認真,感覺胸腔裡有什麼東西,隨著歌聲輕盈地舒展開來。
正式比賽前,需要統一購買白襯衫和藍褲子。那天他捏著老師發下的通知單,在家裡的客廳躊躇了十分鐘,才遞給正在批改作業的父親。
父親接過單子,看完,眉頭習慣性地微蹙:「一定要參加嗎?會不會影響學習?」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虛弱的聲音從臥室飄出來:「是什麼活動?吵不吵?會不會很多人?」
那一刻,他彷彿看到自己那點微弱的雀躍,像暴露在陽光下的肥皂泡,「啪」地一聲,無聲地碎裂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不用了。我…我不是很想去。」
後來,他一個人躲在房間裡,聽著窗外操場上傳來的隱約合唱聲。
他沒有哭,只是覺得心裡某個地方,悄悄地關上了一扇窗,並且從此再也沒有嘗試去推開。
他的世界越來越小,最後濃縮成自己房間那個靠窗的書桌。
他開始迷上看書,迷上畫畫——用最細的鉛筆,在課本和作業本的邊角,畫下極其精微、需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的纏繞的線條。
那些線條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只是不斷地自我纏繞、盤旋,像一個無聲的、永無止境的迷宮。
那是他唯一確定的、屬於自己的領地,一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也不需要得到任何人許可的靜默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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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轉機,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漾開了意想不到的漣漪。
一位來代課的美術老師,偶然看到了他畫滿線條與幾何結構的筆記本邊角,並非驚為天人,而是若有所思。
下課後,老師叫住了他。
「這些線條,」老師指著一個複雜的、彷彿在自我搏鬥的纏繞結構,「你在畫什麼?」
簡一侷促地低著頭,囁嚅道:「……不知道。就是…想畫。」
老師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評價好壞,只是遞給他一張名片。
「市美術館有個古典雕塑特展,『靜止的掙扎』。如果你有空,可以去看看。有些東西,光靠自己想,是想不通的。」
那句話像一枚小小的鉤子,勾住了他沉寂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
美術館光線幽暗,冰冷的石雕與溫潤的銅像在射燈下靜默矗立。他走過古希臘諸神完美的軀體,走過羅馬帝國英雄堅毅的面容,並未停留。直到他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尊名為《縛》的仿米開朗基羅奴隸像。
那尊未完成的石雕,肌肉虯結,身體以一種極其痛苦卻又充滿內在張力的姿態扭曲著,彷彿正竭力要從沉睡的石塊中掙脫出來。
石像的臉部尚未雕琢清晰,只有粗糙的輪廓,但那掙扎的力道,卻穿透了冰冷的大理石,直直擊中了他。
簡一站在雕像前,久久無法動彈。
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塊頑石,內部囚禁著一個渴望掙脫卻無能為力的靈魂。那些在他筆下纏繞不休的線條,第一次找到了對應的實體——不是平面的迷宮,而是立體的、充滿痛苦與渴望的身體。
那天回家後,他第一次沒有順從地回到書桌前。他翻出那些畫滿線條的紙,盯著看了很久,然後開始瘋狂地搜索關於古典雕塑的一切。
他知道了米開朗基羅「將靈魂從大理石中解放出來」的理念,知道了羅丹如何捕捉肌肉運動下的情感流變。
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擲的念頭,在他心裡野蠻生長。
當他向父親提出想報考藝術學院古典雕塑專業時,預想中的反對如期而至。
父親的眉頭皺成深刻的溝壑:「雕塑?那是能當飯吃的嗎?簡一,我們是普通家庭,經不起你走這些彎路。」
母親擔憂的聲音從房間傳來:「搞藝術…是不是很辛苦?聽說要搬很重的東西……」
這一次,簡一沒有像往常那樣低頭沉默。
他抬起眼,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陌生的堅定:「我查過了,這個專業也需要很好的文化課成績。我會保證成績不落下。而且……雕塑,很安靜。」他最後補充了一句,知道什麼樣的說辭能稍稍觸動父母。
父親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一時衝動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沉靜的執著。
那場談話不歡而散。
但簡一沒有放棄。
他不再將畫稿藏起來,而是開始正大光明地在房間裡臨摹《大衛》的肌肉線條,研究《瀕死的奴隸》的動態平衡。他甚至用省下的零用錢買了陶土,在深夜偷偷揉捏,感受那冰涼、順從又充滿抵抗的質感在他指尖下變化。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反抗」,無聲,卻頑固。
最終,或許是看到他文化課成績的確沒有下滑,或許是那句「很安靜」起了作用,又或許是父親在他緊閉的房門外,看到了那些鋪滿桌面的、精準而充滿力量的素描稿,感受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決心。
父親妥協了,帶著一種無奈的嘆息:「隨你吧。但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別後悔。」
他沒有歡呼,只是默默地將那尊自己捏的、歪歪扭扭卻充滿掙扎力感的小陶俑,放在了書桌最顯眼的位置。
——他如願進入了藝術學院古典雕塑系。這裡並非他想像的避風港,石膏粉嗆入肺葉,沉重的泥料考驗著體力,雕刻刀劃破手指是家常便飯,但他甘之如飴。
在長久與沉默的泥土、石膏、石材打交道的过程中,他訓練出了對人體結構、重心與動態的驚人洞察力。
為了更精準地把握肌肉的牽引與骨骼的轉折,他需要長時間維持某個雕塑姿態進行素描,甚至親身模仿那些扭曲的、充滿張力的姿態。
他的身體,在這種靜態的堅持與模仿中,意外地淬煉出極佳的核心力量、身體感知力與一種深層的、不為人知的柔韌。
他以為自己會永遠沉浸在這個與靜默材料對話的世界裡,成為一個塑造凝固瞬間的匠人。
直到那個黃昏,他在空無一人的階梯教室裡,為了撿起一支筆,無意中彎下了腰。
那個瞬間,他並不知道,自己經年累月沉浸於古典人體美學所鍛造出的身體線條,在夕陽下會構成怎樣一幅打動偏執眼光的畫面。他更不知道,另一個追求極致動態美的靈魂,已經將他這座「行走的、未完成的雕塑」,視為了必須親手「雕琢」、令其「活過來」的終極藝術品。
命運的齒輪,在那一刻,悄然扣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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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個黃昏,他在空無一人的階梯教室裡彎下腰,撿起那支掉落的筆。
直到那個如同暴君、又如同造物主般的男人,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姿態,闖入他精心構築的、絕對安全的繭房。
淩灼的出現,是顛覆性的,他的強勢、他的偏執、他那些刻薄的言語和偶爾閃現的、如同鑽石糖般的溫柔,都與簡一過往十八年所認知的世界法則截然不同。最初是純然的恐懼,如同被天敵盯上的食草動物。但漸漸地,他發現,在這個男人面前,他那些習慣性的退縮、沉默與順從,統統失效了。
淩灼不允許他透明,不允許他安靜,不允許他做一個安全的背景板。
他強行撕開他的繭,將他暴露在灼熱的陽光和凜冽的寒風中。
痛苦是真實的,眼淚是真實的,那種被強行打開、被審視、被塑造的羞恥與恐懼,也是真實的。
但奇怪的是,在那些極致的痛苦間隙,當淩灼遞來那瓶擰開蓋子的溫水,當他用專業的手法按摩他痙攣的肌肉,當他在天台的夜風中,用指腹擦去他的淚水時……簡一死寂多年的內心,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殘酷的生機。
他開始意識到,過去那種「不打擾」的生存哲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徹底的自我放棄。而淩灼,這個看似摧毀了他一切的男人,卻用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逼著他去正視自己身體裡潛藏的力量,逼著他去發出聲音,逼著他去存在。
他依然害怕淩灼,害怕他那種吞噬一切的狂熱。但那種恐懼裡,漸漸混雜了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沉迷。
淩灼給他的,不僅是痛苦,還有一種極致的「在場證明」。
在這個男人眼中,他不是透明的,不是多餘的,而是獨一無二的、值得被瘋狂投入和塑造的「胚料」。
這份扭曲的「重視」,對於一個在情感荒漠中長大的少年來說,是毒藥,也是唯一的甘泉。
所以,當他在舞台上,掙脫所有綢布的束縛,遵循本能奔向側幕的那個身影時;當他聽到那句石破天驚的「愛人」時,他混亂,他震驚,他不知所措。
但那或許,也是他被囚禁已久的靈魂,在無意識中為自己選擇的一條破繭之路。
他走向淩灼,如同飛蛾撲向火焰。
既是毀滅的預兆,也是他沉寂多年後,第一次為自己選擇的、熾熱的誕生。
這不是誰的錯,只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漫長的靜默之後,終於被另一團更熾熱、也更危險的火焰點燃。
是劫是緣,尚未可知,但那搖曳的光,終究照亮了他原本注定了灰白無聲的世界。

《懸溺之繭》臨止 | A LinZhi Studio Book
【 關於《懸溺之繭》與其存在方式 】
這不是一個溫順的故事。它關於凌灼的偏執,簡一的掙扎,以及一場將痛苦淬煉成藝術的危險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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