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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她
我的權威議題
和奶奶和解:給她的一封信
奶奶是台灣農業社會下的其中一個女性代表,家庭第一,子女成就是她作為自我肯定的里程碑。經歷過二戰的台灣人的她,也曾是鄉裡望族之一的小姐。在國民政府剛接管的農業時代,她必須聽從父母安排,和從未見過面的男子結婚,誕下家庭需要的生產力。
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是和奶奶隔了有60幾年的時代隙縫。比起奶奶和父親年齡差只差了20年左右,由於父親晚婚,我和父親中間有近40年的隔閡。這樣的時代差距,讓我和奶奶在思想上也有很大的落差,她展現給我的印象始終是個悶葫蘆,也很低調,以及堅守某些傳統習俗的固執女子。
加上從小受日本教育,國小畢業的她其實對於學歷很自卑,而幾年前的我對於台灣的升學制度很感冒,但她對於我順利成為大學生這件事,藏不住喜悅。
甚至對於年紀也有點抗拒,我仍記得她很討厭聽到有人對著她說出自己的歲數,但是總愛在她生日的那天,問她孫女,「妳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猜猜看!」
偶爾奶奶也是會出現像這樣子活潑的樣貌,不過多數時候,她總是皺著眉頭,一臉擔憂和嚴肅的叮嚀我,「不要吃太多」、「妳這樣胖嘟嘟」、「要像女孩子一點」、「叫妳妹妹吃飯」、「要向爸爸學習,勤奮很重要。」
不過自從奶奶開始長期住院後,那陣子家裡始終很不平靜。
後來我長達快2年沒到醫院探視,大概拜賜我那遺傳到她的固執基因,一來是到醫院探視她,我得看到不想見的人,二來是我不解她幾乎無意識地躺在病床上,我要定期探訪的意義是什麼。
或許對於奶奶的其他子女有些意義吧。
睽違1年多未見,那天父親帶我和妹妹進病房探視她,我幾乎不認得她。因為長年臥床和點滴導致水腫,她憑藉少的可憐的意識緩緩撐開眼皮,浮腫的手抓著我的手,一頓上下晃動,很難想像是一個病人發出的力氣。
我猜想,她是感動還是咒罵呢?
「妳怎麼消失這麼久,都不來見我?」
還是「妳終於來了!為什麼這麼久?」
我大概是正努力用眼睛的肌肉,阻擋淚庫的水傾瀉,彼時,她從手傳過來的思念也像公共wifi逐漸不穩,接著斷線,她又陷入了昏迷沉睡的狀態。我仍握著她腫脹的右手,那隻手隨著她的無意識,一切又歸於平靜。
似乎是一個禮拜不到,奶奶往前進入下一個人生階段,死亡。
我對於這個逝去的過程,賦予的意義是,她最後等到我和妹妹去探望她,她才嚥下那口氣離開。我最後一次見她,便是隔著冰櫃了。
我和奶奶的感情始終談不上好,比較像是維持一個距離的血緣關係。我很確信,若她活躍在這個女性覺醒的時代,很難預估她的潛力。
家族的女性長輩們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就是權威的形象代表,她們主宰家族的細活,可是因為沒有實質的權力,她們必須站在一個男人的背後,而男人則是近似配合劇本演出的戲偶。
她們誕下的男嬰長大後,挑選的妻子多有主見和想法,那麼諷刺的地方就來了。在一個注重長幼秩序的家族裡,是容不得後輩挑戰前輩的,但這樣的現象頻繁發生在這個家族的女性身上,她們想找個乖巧聽話的媳婦入門,卻始終事與願違。
就算我有大學學歷,奶奶仍然相信女性最後的歸屬地在廚房。這也是我以前最不解的地方,花了那麼多力氣培養孩子,而孩子只因性別是女性,就得背負顧家養子的責任。
這幾年的大時代趨勢已變了不少,許多女性不再倚靠婚姻來保障未來飯票,反而寧可自己來。有時候也會想著,如果奶奶能活到我30歲的時候,我就可以用現在的思路去和她聊天,也體貼她被大時代養成的性格。
辛苦了,阿嬤。也許我骨子裡的好勝心部分是來自於妳,妳不誠實面對自己的渴望,可是我也想藉此謝謝妳向我展示這個不誠實,心口不一會累積很多負能量,而負能量總讓妳皺眉煩惱,這些我小時候沒看懂。
或許我沒有必要去和堅信婦女傳統價值的族群對抗,堅信婦女傳統價值的女子,好像很難看到她們真實快樂且平靜的表情,永遠都有一種我很不甘心的怨念,最後演變成勒索和控制的樣態。
妳向我訴說,扛著一大家子的衣服到河邊、吃飯只能最後動筷、忍受妳的婆婆酸言酸語等一堆妳不認同的事情,可是為了在陌生的家庭下生存,妳仍得低聲下氣。妳不敢說出妳的不爽,那也沒關係,妳有苦衷,也不允許自己表達,最後妳選擇延續傳統展示給妳的,堅持媳婦得用同一套方式來和自己互動。
利用賭氣來證明妳我對錯,太沒有意義了,而我看不慣妳身上的矛盾,也許那矛盾正是討厭的自己。過去我總想切得一乾二淨,但最近幾個月我發現,這根本不太可能。
我得先承認和妳共享血緣的事實,也代表會繼承家族DNA和思想,但我還是可以做不一樣的選擇。
所有人的母(父)親都在向他們的女兒(子)展示未來畫面,而妳自己的未來,是現在的自己來下筆。
電影《芭比》的最後,芭比的母親對她說:身為母親的我們要站在原地,當女兒回頭時就能讓她看見自己走了多遠。
上一代的人會站在原地,看著下一代往前走,而下一代回頭時會知道他們已經走了多遠。和我的奶奶、媽媽相比,我又多走了好幾步路,且我很享受這個自我迭代的過程。
過程並不是最新一代就有多優,我倒認為是和內在更靠近的更新過程是無限的,而這過程也會一直都是流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