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理》4
先生道:「在過去,南拳北腿都有能打的高手;可是到了近幾十年,中國的傳統武術好像忽然通通都變成一堆破銅爛鐵,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雖然不問江湖事久矣,可常常上網看電視,看到這種現象,實在是令我匪夷所思…」他重重地將拐杖一頓地,說道:「這種怪異莫名的現象;我想,除了有外星人干涉之外,再也沒有甚麼其它的可能解釋了!」
先生的言論向來是以天馬行空著稱。雖然老衲在來見他以前,早讀遍了先生的所有著作,對他這種跳躍性的思維模式並不陌生;可真當他面對面地認認真真地跟老衲說起他的這個天馬行空的推論,還是令俺震撼莫名,瞠目結舌得不知如何以對。
先生不管老衲目瞪口呆的反應,滿懷熱切的表情,探身又問道:「怎麼樣?老衲小友,對於武林掌故的熟悉程度,你恐怕只在我夫人之下而已;近年來她生了病,很多過去的記憶早已不復存在,因此這個大題目我也只能找你討論而已。」
先生問的這個問題,牽扯的範圍實在太廣;老衲雖然人稱機變百出,卻也一時間找不到甚麼說法來回答他,只得學著先生的模樣,用力一揮手,做一個暫且暫停的手勢,並站起身來,在先生的客廳中來回踱步。
「先生提出的這個角度,似乎也不無可能…」老衲走了幾步,喃喃自語說道。
先生看起來十足興奮,撫掌大笑道:「是不是!當一件事情找不到其它可能的時候,剩下的可能,就是唯一可能的事實!」
老衲笑道:「先生這句話說的真好;不過這句話應該是來自上上個世紀,早先生一輩的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1854年1月6日—?)說的。」
先生一揚眉,說道:「有何證據?」
「這句話如果用中文說起來,有些拗口,所以他並不是中文原生的詞句;」老衲笑道:「但是如果用英文唸來,便知道這是崇尚理性主義的牛津大學裏的標準老英文。原文是: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 這裏頭將英文用詞的邏輯正反辯證特色運用得淋漓盡致。在十九世紀的老牛津學院裏,這是一句不管是老師教授或者是學生研究生都朗朗上口的英文俚語,並不是某個人的專用詞;只不過後來隨著華生醫師(Dr. John Hamish Watson,1852年7月7日—?)將福爾摩斯的事蹟記述出來,就變成當年歐洲知識圈中人人朗朗上口的一句話了。」
先生點頭嘆道:「還是老衲你有學問。我讀書太廣太雜,可能從哪裏讀過福爾摩斯的記述,想也沒想便用上了;今天要不是聽你說,還不知道這句話原來有那麼大的來歷。」
老衲用力的一揮手:「別管那句英文了;先生您剛剛說的推論,俺想了想,好似大有可能!」
先生嘆道:「我雖然想出了這種可能性,但是,並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神仙的傑作,又或者是說,他們究竟為了甚麼要這麼樣做?」
老衲見到先生的時候,先生年紀已大,坐下沙發椅上以後便不易站起;老衲心中暗嘆道:『先生一世英雄,自己當是不在意身體狀況的;只是本來想找先生比比武,看來是沒有這個可能性了。』
老衲重新坐下坐在先生的身邊,給先生倒了杯茶,說道:「先生,俺依您習慣,先重新從最原始的理路談起。」
「好!」
老衲緩緩說來:「其實中國武功的淪落,細細想來,似乎是從…新的政權掌握全國以後才開始的。」
先生用力地一揮手:「這不通、這不通!當年我叔叔在那政權裏位居高職,還有我小時候的老朋友,也都在那個政權裏是獨當一面、呼風喚雨的人物;我聽他們兩個說,當時組織裏都還有很多武功高手,而民間也有,所以組織裏不得不招募一些武功高手,來保護…」
「來保護最高領袖!」老衲驚喜地大喝一聲,連叫道:「俺懂了、俺懂了!原來是這樣。」
先生笑道:「你別急,慢慢將你的想法整理說出來。」
老衲搔搔頭:「其實俺也不知道這樣的推論對不對,不過俺以為這是最接近的想法了。」
「但說無妨!」
老衲深吸了一口氣:「當年的最高領袖,那是何等樣的人物!靈竅百出,戰無不勝;而他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詩詞歌賦,也不在於行軍佈陣,而是在於…」
先生叫道:「最高領袖的最厲害之處,在於他能控制人心!控制思想!將萬萬人的思想掌握於他一身,好不厲害!基督佛陀老子阿拉,恐怕在控制人心這點上,功夫都沒有最高領袖的十分之一!」
老衲微笑道:「將傳說中的ABCD與最高領袖相提並論,怕是有些不妥,畢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所謂的『俱往矣,數風流人物』…」
「還看今朝!」先生大笑,又抱著老衲拍了拍俺的肩頭:「人老了,能夠找到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真不容易;你若有空,多來這座城市找我玩,我身體近幾年越來越是不行了,若能常常看到如你這般的後起之秀,也是老懷堪慰。」
老衲聽先生這麼說,眼眶也有些濕潤,低聲與先生說道:「先生放心,俺有空一定多來。先生一生跌宕,奇遇不斷,想是天佑之人,必能長命百歲的。」
先生笑道:「死亡沒有甚麼,不過是轉換成另外一種生命形式而已,你要多讀我的書啊!小友,我看你神色不霽,眉頭深鎖,想必最近又有甚麼想不開的事情吧?」
「先生沒學過相術,看人卻是奇準。」老衲喟然長嘆:「先生有一閒章曰:『豈止八九』,典故來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這人生啊…若真要算起來,又『豈止八九』呢?」
「老衲小友,你居然也懂篆刻?你可知道我是…」
「如雷貫耳,先生是無師自通的篆刻高手。」老衲笑道:「先生當年間關千里,除了身邊一匹瘦馬之外,手上還拿著一塊肥皂;每次過關時都自製過關文書,而通關文書上的印鑑全是那塊肥皂上刻出來的。反正那些把關的官員也沒文化,看那章蓋得越大越好,先生就此蒙混過關,才到了這座自由的城市。」
先生聽老衲將他年輕時的得意之事歷歷如珍般數來,哈哈大笑,先生是豪爽人,立時從桌櫃底下摸出一塊山形的自然章來,又拿出一支金色篆刻刀,邊撫摸著那塊山形自然章,邊說道:「想刻塊章給你…刻甚麼好呢?」
老衲大笑:「先生若送章給俺,那全不稀奇,是一個神仙渡凡人的態勢;可老衲這個人向來心高氣傲,雖然極喜歡先生與極崇拜先生,可是並不在乎先生送我東西。」
先生挑眉:「難得!我要送人東西,卻還從沒有被人拒絕過的。」
老衲笑了幾聲,從先生手上一把搶走那塊山形章與刻刀,說道:「與其先生送我東西,不如我送先生東西吧!俺刻圖章雖然不精,倒也玩過兩三天,不如就來個『急就章』——讓老衲送先生一塊章,不知可否?」
先生聽得趣味盎然,問道:「可以。只不過不知老衲小友你要刻甚麼章送我?」
老衲沉思半晌,打個彈指:「有了!先生有一塊『豈止八九』的閒章,那麼俺便給先生再刻一塊『一二足矣』好了。」
先生國學造詣是何等深厚,一聽就明,呵呵大笑道:「『一二足矣』。好詞、好詞。」
老衲的那塊『一二足矣』布局極其簡單,沒幾分鐘便一揮而就;先生把玩起來樂不可支,還蓋在了他的一本皇冠出版社出的書裏頭。蓋因皇冠出版社當年出版先生的書的時候,頗具巧思,將先生蓋有閒章的專用稿紙印在最前頭;而先生將老衲刻給他的章也蓋了上去,與他其他的閒章並排,頗有自賞自得的意思。
(後來聽先生說,好似有一個叫做甚麼山的出版社要出先生的選集,需要照片資料跟先生要;先生居然連那塊蓋有老衲『一二足矣』閒章的頁面也一起給總編輯發了過去,不知是他老人家忘了那頁被蓋過章,還是真喜歡老衲那塊章,故意要夾帶進去的意思。)
(不過以上都是後話,與故事無關,可以略過不看!)
老衲與先生刻完章以後,又就中國的篆刻藝術與技巧等等討論了一陣子;當兩人正要轉回討論的主題上時,卻見到一個慈祥而美麗的女子,從先生的後堂裏走出,手上還端著一盤水果。
「家裏好久沒來客人了,當家的怎麼沒叫我?」
老衲深吸一口氣,腿不動手不撐,整個人已從沙發上彈起直立,一閃身便到女子跟前,接過那盤水果道:「名動宇宙的夫人親自削水果給老衲吃;罪過、罪過。老衲這廂給夫人請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