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以青從小就不是喜歡出門的小孩。
爸媽帶她去過什麼風景區、什麼農場,她其實記不太清。 她那時總坐在後座,看著大人興致勃勃, 卻覺得世界像隔著一道霧膜—— 可以看見,但進不去。
只記得有次颱風天去恆春露營,
困住了一群旅客在軍營待一個禮拜,裡面的軍人對她們都好好,
出門只覺得會流汗、麻煩,長大卻覺得好寂寞。
她的世界一直比較安靜、比較窄。
這次家人去義大利,她又沒跟去,彷彿她是她這輩子的歸宿。
喜歡窩著、寫字、讀漫畫、滑論壇, 不是害怕人群,只是不太需要。
長大後一直住在台北,孤獨反而變得天然
她對庄、村、寮沒概念。
那不是距離感,只是陌生。 就像地圖角落那些少有人去的地方, 她知道它們存在,但從來不會想到要踩進去。
那天凌晨,她因為稿子卡住到三點半,
腦袋不知道被哪個細胞打了結, 乾脆提早開車南下, 想著趁訪談前找個地方整理資料。
國道在深夜像是被掏空。
幾百公尺、幾百公尺地黑下去, 車燈把前方照出一條孤單的亮帶,以青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她錯過了休息站。
導航重新計算路線,逼著她從一個陌生匝道下去。 她沒有緊張,只是愈來愈想睡。 心裡想著:「先找個地方停車睡一下。四點多,也差不多該天亮了。」
匝道下來第一眼,是煙囪高得像要戳破天空的工廠,
還亮著燈, 像是整座建築在夜裡還維持著自己的呼吸,
晝夜不息的工作著,瀰漫著化學味。
更遠一點,鐵道筆直地延伸,黑到像畫下去的線。
高架橋橫在頭頂,混凝土柱倒映著微弱的車燈, 巨大得不像是給人走的路。
她忽然意識到——
這種凌晨的台灣樣貌,她從來沒看過。 不是恐怖,而是陌生得像一個不存在的國度。
導航跳了兩聲:
「前方右轉」
她忍不住飆罵:「靠X,又是產業道路……」
但她真的太睏, 也只是想找個路邊停,睡二十分鐘等天亮。
右轉後的道路筆直、沒有路燈,
黑到像是天空掉下來的。
車子一路開到兩邊雜草比人高的小路,
走到盡頭,只有一大片蘆葦沙洲在夜風裡整片搖動,
像海、又像一種不安的呼吸。
遠處可以聽到溪流聲。
不是大河,是濕地那種帶分岔的水音, 細而碎,很輕,很冷。
以青停車。
她打開窗戶,空氣有一點鹹味, 像海邊凌晨、又不是海邊—— 某種「台灣中部靠海但又不是海」的混雜味道。
天色開始微亮。
星星還掛著幾顆, 那種快要熄滅前的低亮度。
以青看著那片沙洲,
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平靜—— 像從城市逃出來的人, 終於被某種巨大、安靜、陌生的東西包住。
她把椅背放倒:
「睡一下吧……等下去斗六吃肉圓。」
眼皮下墜前一秒,她聽到——
像是從蘆葦那頭傳來的聲音, 被晨風拉得細長:
「老師……
妳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語氣輕、禮貌、完全像普通人說話。
像村子裡有誰認得她似的。
她驚醒,猛地坐起。
四周空空的。
沙洲上只有風,沒有影子、沒有腳步、沒有任何人。
以青環顧四周。
後照鏡裡黑得什麼都沒有, 那條她剛才開進來的產業道路—— 像是被誰在她睡著的瞬間擦掉了。
她揉了揉眼睛,
喃喃:
「……我是不是精神不濟?」
她把手伸出去關上車窗。
這時,她注意到玻璃上有一點淡淡的霧。 像有人靠得很近、說過話, 留下一小片呼吸的痕跡。
但那塊霧氣馬上消失了。
像從來沒出現過。
天光再亮一點。
蘆葦迎著微光, 輕輕往她的方向傾了一下。
以青的眼皮沉重到快合不起來。
在倦意最深的一瞬間,她看到蘆葦邊緣有個小影子動了一下。
不是確定的形狀,
只是晨光裡被風吹起的一團毛感的東西。
她盯了幾秒,卻連聚焦都懶,
只覺得——
「啊,有動物。」
存在,但不需要辨識。
小影子跳了跳,
又消失在蘆葦裡。
她沒有伸手、沒有多看、沒有任何互動。
甚至連「可愛」的念頭都沒有, 只有疲倦中那種「世界還在」的輕微實感。
然後她閉上眼。
那團影子在最後一個跳動時,
看起來好像回頭看了她一眼——
也可能只是蘆葦的影子。
她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