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押見修造與狂気的線條——從《惡之華》到《罪惡》的變貌
押見修造的筆,近年來愈來愈像是一條直接導向心靈深處的神經線。 他不再追求「畫得漂亮」,也不再維持早期那種冷靜的敘事平衡。 他的畫變得扭曲、破裂、躁動, 但這種躁動並非技術失控,而是一種創作純化後的狂気。 在《惡之華》時期,他的筆線還服從於故事。 每一筆都在描繪角色如何在倫理與慾望之間掙扎, 那是一種受控的異常——觀者仍能在不安中找到秩序。 然而到了《血之轍》,那股「秩序」被母性崩壞的幽暗氣息一點一點侵蝕。 押見開始放棄「表面精確」, 他用柔軟的鉛筆線代替硬朗的墨線, 人物的表情開始失焦, 視線在頁面上游移、顫抖,像是在紙上呼吸。 到了《罪惡》,他徹底拋棄了平衡。 封面上那張幾近崩壞的臉, 不再是人物,而是一場精神事件。 筆線糾纏、壓迫、互相吞噬, 像是在紙面上模擬內心的躁症、羞恥與破碎。 押見的線條,成為了**「心靈的筆跡」**, 而不是任何外在形象的再現。 這種變化,其實是一種極為成熟的「狂気」。 它不再是為了挑釁讀者,也不是刻意製造不安, 而是他終於讓筆直接連上了自己的深層。 那是創作者在長年自我凝視之後, 對「人類到底有多脆弱、多醜、多真實」的無條件承認。 押見的狂気,不是墮落,而是誠實。 他筆下的崩壞,恰恰是現代人日常的真實。 而當他把這種「不再美化的精神」畫出來時, 那不僅是漫畫的革新, 更是他個人生命狀態的顯影。
二、押見修造的「線條詩學」——從敘事漫畫到心理寫生 押見修造的作品早已不只是「故事」。 他的筆線在近年的變化中,逐漸轉化為一種心理的語言。 那不是畫,而是一種「筆的呼吸」。 在早期的《惡之華》裡,押見還遵循著典型的敘事漫畫語法。 構圖講求平衡,人物表情有節制,畫面乾淨、具可讀性。 那時的他還在以故事為重心,用文字與情節推進人性的崩壞。 然而,《血之轍》開啟了他的轉變。 從母親那張不動的臉開始,他的線條開始失去信任。 那條線,不再是為了勾勒形體,而是為了表現焦慮本身。 每一次筆觸的顫抖,都是人物精神狀態的實錄。 押見的繪畫進入了「詩」的領域。 他不再描述事件,而是在捕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理氣候。 這種「詩學」不依賴詞句,而由鉛筆、墨線、陰影組成。 他把「線」變成了心理的溫度計。 畫面的亂線、過度的交疊、不安的構圖比例—— 這些都像是潛意識浮出紙面時的節奏, 像夢裡那種記不起卻真實存在的痛。 如果說傳統漫畫講究「可視性」, 押見現在追求的則是**「可感性」**。 他不在乎觀者是否看懂,而是要讓觀者「感到」。 那種感覺可能是不安、暈眩、甚至排斥, 但這正是他筆下靈魂的真實重量。 這樣的「線條詩學」其實也暗示了一種倫理轉向: 押見不再描繪「角色的罪」, 而是直視「存在本身的罪」。 他筆下的線,不只是繪畫工具, 而是對自我、對世界、對痛苦的質問。 《罪惡》這本書名,正是這種詩學的總結。 它不只是收錄短篇,而是押見自身創作心靈的自白。 那紅底封面、藍字書名、與崩壞的臉—— 組成了一個純粹的視覺句子: 「我在罪惡之中描線,而線條就是我。」
三、押見修造與「可怕的誠實」——狂気的盡頭與創作的救贖
押見修造近年的作品,幾乎已經不再講述「故事」,而是在講述「人如何承受誠實」。 這種誠實不是道德上的,而是一種面對自身與他人時的精神赤裸。 他筆下的人物不再是被設定的角色,而是靈魂剝皮後的原形。 他們的臉扭曲、姿態不穩、甚至難以辨認, 彷彿在問觀者:「你能承受這樣的真實嗎?」 押見的狂気,不是為了嚇人,而是為了回到「誠實」的原點。 他對人物、對創作、對自己,都不再有任何遮掩。 這就是他現在畫風中那種近乎暴力的自由感: 筆線不修邊幅、構圖失衡、光影錯亂, 卻真切地傳遞出一種「破壞即救贖」的信念。 這種信念也貫穿了他對「罪」的理解。 罪惡,在押見的世界裡,不是被審判的對象, 而是一個活著的徵候。 人之所以痛苦,不是因為犯錯, 而是因為必須在真實與假面之間生存。 他筆下的母親、少年、戀人—— 都是那些在真實面前崩潰的人。 而他選擇不安慰他們,只選擇如實畫下他們的崩壞。 這樣的創作立場,正是「可怕的誠實」。 因為它拒絕安慰、拒絕美化、拒絕逃避。 這是押見最殘酷、也是最慈悲的一面—— 他相信,唯有在誠實的痛中,人才能重新成為人。 而這,也許就是他筆下「狂気的盡頭」: 當創作不再是表達,而是生存的方式; 當破壞不再是墮落,而是理解的開始; 當畫紙上的線條,不再描繪外在世界, 而是描繪「我仍然還活著」這個事實。 押見修造已不只是漫畫家。 他是一位在紙上用線條自救的詩人, 而他的作品,就是那條筆線留下的痕跡—— 證明人仍能在毀滅之後,繼續創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