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的掃描如同一場無聲的海嘯，準時席捲了「共鳴塔」。當系統廣播響起最後一聲倒數，李言感到整棟大樓的基礎頻率發生了微妙變化——不是物理震動，而是某種潛藏在感知底層的嗡鳴，彷彿一頭龐然巨獸睜開了無數雙數據構成的眼睛，開始審視自己的領地。
他保持著分析數據的姿態，指尖在平板電腦上規律敲擊，目光緊鎖流量圖表。能感覺到那掃描的「視線」掠過工作站，冰冷、非人，帶著徹底解析的意圖。幾分鐘後，嗡鳴退去，廣播通報掃描完成。
李言鬆了半口氣，神經依舊緊繃。他知道，管理員此刻正在審閱掃描報告，他那片空白的共振數據就像完美畫布上的破洞，遲早會被注意到。必須在焦點集中到他身上前，弄明白那異常信號的真相。
下班時間一到，李言立刻離開「共鳴塔」。他沒有搭乘直達公寓的磁懸浮，而是在舊城區邊緣下車。新區的光芒到此戛然而止，彷彿被無形剪刀裁斷。這裡的燈光昏暗，全息廣告牌大多殘破失修，空氣中瀰漫著廢氣、食物香精和若有若無的黴味混合的複雜氣味。
他在狹窄巷弄裡快速穿行，最後鑽進一棟外牆斑駁、招牌寫著「迴路廢料」的廢棄電子商店。店內堆滿上個時代的顯示器和報廢零件，灰塵在破窗透進的光線中飛舞。
店鋪深處，滿頭亂髮的林默正埋首於拆開的量子處理器核心，激光焊接筆發出細微滋滋聲。李言將平板放在沾滿油汙的工作台上，調出異常信號數據。
林默瞥了一眼，焊接動作未停：「又是你。這次是什麼？系統又祝你生日快樂了？」聲音沙啞，帶著長期咖啡因過量的痕跡。
「這次不一樣。」李言指向共振結束後的數據下跌和異常信號波形。
林默放下焊接筆，拿起平板審視。長時間沉默後，他突兀開口：「你免疫於共振，對吧？」
李言身體微僵。
林默嗤笑，丟回平板：「別裝了。只有你們這種『絕緣體』，才會對系統的『饋贈』如此不安。」他拿起髒布擦拭油汙，「你看到的數據下跌不是錯覺。那叫『情感殘渣剝離』。」
「情感殘渣？」
「官方說法，情緒共振共享純粹的積極能量，對吧？」林默走到服務器機櫃旁接線，「狗屁。人類情感是複雜混合體，喜悅伴隨不安，專注隱藏焦慮。共振系統在抽取所謂『正面情緒』時，會將這些被視為『雜質』的細微負面情感一併抽離。」
他將數據線扔給李言：「接上你的平板，給你看點『不和諧』的東西。」
李言照做。屏幕亮起，顯示出複雜滾動的數據流界面，編碼方式與官方系統截然不同，更原始混亂。
「我私自搭建的監控節點，捕捉系統丟棄的數據。」林默敲擊指令，「你看到的異常信號就是其中之一。」
屏幕上，雜亂信號被放大解構。李言看清那並非完全噪音，底層隱約能分辨極微弱的、屬於人類的腦波頻譜片段——未被稀釋的恐懼、隱藏的厭惡、深不見底的疲憊。它們被壓縮扭曲，匯聚成痛苦低語。
「這些『殘渣』沒有被消除。」林默聲音冰冷，「系統會匯聚壓縮，通過隱蔽協議輸送到...某個地方。」
「做什麼用？」
「我不知道具體用途。」林默轉過身，嘲弄的眼睛此刻無比嚴肅，「但你可以想像成系統在『進食』。它汲取光鮮能量維持運轉，同時吞噬陰暗『殘渣』來壯大自己。你所處的職場，你感受到的壓力競爭孤獨，不僅真實，更是系統賴以生存的養分。」
李言愣在原地。情緒共振不是提升效率，而是大規模精神掠奪。整個輝光城職場就是個巨型牧場。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免疫？」
「天知道。」林默聳肩，「基因突變？神經結構異常？或者你小時候被什麼奇怪儀器砸過腦袋。重要的是，你能看見國王沒有穿新衣。但這也讓你成了系統中最顯眼的bug。」
就在這時，林默服務器上某個指示燈由綠轉紅，急促閃爍。
林默臉色驟變，快速切換屏幕：「該死！有追蹤信號！強度很高，安全部門直屬頻段！」他猛地看向李言，「你來的時候被盯上了！」
李言心沉到谷底。是深度掃描報告！他們果然發現異常，用他作餌釣更大的魚！
「刪記錄！斷連接！」
「來不及完全清除！」林默雙手在鍵盤飛舞，「我啟動干擾爭取幾十秒！你從後面維修通道走，快！」
他指向店鋪後方堆滿雜物的金屬門。
李言抓起平板衝向那扇門。拉開沉重鏽蝕門扉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林默仍坐在龐大服務器前，背影在昏暗光線下異常孤獨堅決。屏幕上紅色警告瘋狂閃爍。
李言鑽進黑暗充滿黴味的通道，身後的門重重關上。心臟狂跳，不僅因為逃亡驚險，更因為剛剛觸摸到的、關於這座光輝城市的冰冷殘酷真相。
系統不僅在控制，更在吞噬。
而他已無路可退。
通道盡頭連接著舊城區錯綜複雜的下水道系統。濃重濕氣和腐蝕性氣味撲面而來，頭頂偶爾滴落冰冷水珠。李言憑藉個人終端上過時的離線地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身後沒有追兵聲音，但被窺視的寒意如附骨之疽驅使他不斷向前。
幾小時後，他從廢棄地鐵通風口鑽出，回到彌漫人工香氛的新區。他沒有回公寓，找到支持匿名支付的膠囊旅館，用現金支付。
狹小空間裡，只有通風系統單調嗡鳴。李言躺在堅硬鋪位上，盯著頭頂昏暗光帶。林默的話語反覆迴響。
「系統在進食...」
「情感殘渣...」
「你最顯眼的bug...」
絕望像冰冷潮水淹沒他。他不是英雄，只是個想隱藏過平靜日子的數據分析師。現在不僅被龐然大物盯上，還可能連累了唯一理解他處境的人。
個人終端發出非系統預設的輕微震動。林默設置的緊急聯絡協議被觸發。加密信息彈出：
「老地方，備用方案。清除痕跡，保持靜默。」
沒有問候，沒有指責。只有地點和指令。李言懸著的心落下一半。林默還活著。
所謂「老地方」是動態變更的數據節點坐標。李言按林默過去閒聊時提及的方法，連入公共數據端口運行定位腳本。幾秒後，閃爍坐標下載到離線設備——城市邊緣龐大的廢棄物流轉運中心。
他躺在膠囊旅館的黑暗中，聽著城市永不停歇的嗡鳴。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平板電腦邊緣，那裡有道細小劃痕，是剛進「共鳴塔」時不小心磕碰的。那時他還以為找到了歸屬。
現在他明白了，這座城市從不接納異類。
它只會消化，或摧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