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心理文學的經典,缺乏淨化人心及向上提升的力量,讀者震撼之餘,反而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站在危險的斷崖,感到不安與孤獨。
(一)形塑創作基調
三島由紀夫(1925-1970,みしま ゆきお,Mishima Yukio)是二戰後日本最具爭議性與戲劇性的文學家之一,風格極為鮮明,融合了唯美主義、死之美學、民族主義與精神矛盾。三島由紀夫處女作《假面的告白》(1949)是高度自傳性的小說,形塑其創作基調:死亡、慾望、罪惡、肉體,以及美的毀滅性,描繪三島心中的浪漫美學源頭 展現性格的衝突與矛盾。此書出版當年造成轟動,奠定三島由紀夫的文壇地位,卻也引起極大爭議。
後來,三島由紀夫不僅是小說家,亦為劇作家、評論家、演員,更是政治行動者,成立右翼團體「楯の會」,並在1970年發動政變失敗,最終在自衛隊總部公開剖腹自殺,震驚全日本,其選擇死亡之方式,與創作基調形成強烈呼應。(二)異於常人的告白
《假面的告白》主角「我」是一位蒼白瘦弱的青年,祖父曾任日本政府長官,「我」由祖母撫養長大,自小即性情怪異,堅信見過自己出生的場景,五歲時一度因嘔吐症而死去活來,也由於體弱多病,被嚴禁與男孩一起玩耍。「我」只愛獨自看書與幻想,內心充滿不安,害怕變成大人。十三歲,終於被返國的父親接回同住。邁入青春期。中學住校,偷偷喜歡留級、叛逆、粗野、壯碩的同學近江。近江被退學後,「我」的意中人為另一位留級生,但不了了之。十五、十六歲,開始學壞、作弊,不懂裝懂。曾喜歡二十歲的堂姊澄子,為愛情與性慾的牽扯感到困惑。平時會偷瞄公車少女或年輕司機的「我」,為同學額田姊姊的嘴唇著迷,以為這是愛,內心則十分疲憊。另外又注意到同校同學,十八歲的美少年八雲,欣賞其玫瑰色的上半身。
進了大學法律系,認識高中同學草野的妹妹園子,從無窺視裸女慾望的「我」被她的美所吸引,開始交往,卻因園子主動告白而感到悲哀。戰爭期間,喪夫的遠親千枝子來訪,二人接了吻,「我」完全沒有快感。「我」與園子交換照片,還到鄉下找疏開的園子。妹妹告訴「我」,不打算結婚卻與對方熱戀,太不道德了。終於,「我」寫信給草野,婉拒與園子的婚事,自認是本想打算玩玩而已渣男。戰爭結束,生活將回歸正常,這反而令「我」失去不婚的藉口,內心感到害怕。
當園子與人相親結婚,「我」如釋重負。生日這天,仍是處男的「我」被友人帶往花街,確定了自己的「無能」,認為自己是可悲的生物。之後偶遇園子,似已獲原諒,「我」依然覺得園子是永恆之愛的化身。「我」進入政府部門,繼續假裝不知道聖經所說淫蕩、性錯亂、道德腐敗的「索多瑪」,利用午休時間與園子私下約會,純聊天無肉慾,「我」有著悖德的喜悅。園子不解「我」何以未能與她結婚?她雖然未做虧心事,仍對丈夫感到罪過、內疚。過了一年,「我」辭去公職,這門只開一半的藕斷絲連的關係,二人都覺得毫無意義,在舞場的最後一次約會後,迫不及待的彼此告別。
(三)自剖變態心理
《假面的告白》書中描述主角對死亡與受苦的男體著迷,將性、暴力與美感混合在一起,對男體的迷戀更帶有極強的施虐與受虐成分,如對被折磨的聖人產生性幻想,甚至以死亡實現自我,在毀滅中達到一種美學或精神上的完成。這種「美到毀滅」的思想,讓人感到不安,也成為三島一生創作的核心命題。
主角「我」從小即易產生「悲劇性事物」的聯想,六歲時偏愛騎白馬舉長劍,迎向「死亡」的聖女貞德插畫;閱讀童話,並不愛公主,愛的是註定死亡的王子,以及所有被殺的年輕人。「我」內心無法遏止對死亡、黑夜和鮮血的嚮往,殘虐的圖片為「我」帶來慾望和快感,諸如被列為性倒錯者偏愛的〈聖塞巴斯蒂安殉教畫像〉,利箭深入他緊繃、香氣馥郁、青春的肉體,充滿某種「神聖儀式」般的美感,引起「我」來勢洶洶的性衝動。「我」在中學時,甚至創作「聖塞巴斯蒂安」散文詩,讚頌死亡與鮮血所帶來的興奮、歡愉、戰慄,幻想著暴力獻祭活體而達到性高潮。穿著軍服、英俊、強壯,卻身受重傷或即將死去的年輕士兵,不只是性慾的對象,更是一種死亡與美結合的象徵。再以櫻花為例,「我」的眼裏,盡情綻放、轉瞬凋零的櫻花,看起來不可思議,感覺彷彿看到花的裸體,這是大自然無償的奉獻,無益的揮霍,讓春天比什麼都美麗甚至妖豔。這種「瞬間美的終結」,亦即死亡讓美固定在最極致的那一刻,令「我」衷心崇拜與追求。換言之,情感是矛盾的,但在死亡前達到統一;美是虛幻的,但毀滅讓它永恆。此「戀屍式的審美觀」,對年輕讀者而言,過於極端,甚至危險。
在《假面的告白》中,死亡不僅是「我」的恐懼或逃避對象,更是潛意識裡唯一能夠接受的愛、讓慾望純粹化的美學終點。死亡是精神與肉體最終的統一方式,是人類存在的完成。日本武士之「切腹」,正是這種理念的具體實踐,用死亡來完成人生的美學與榮耀。
(四)悖德與假面
《假面的告白》的「我」,自覺與他人不同,赤裸描寫同性戀的渴望與壓抑,表現非常大膽,直接挑戰當年日本社會的性別與倫理規範。
小時候,「我」就喜歡扮女魔術師或埃及豔后,這帶來歡愉的心情。可是被家裏要求做一個男孩子,「我」感到被迫履行某種無形義務的拘束,無法充分享受自由,於是開始違心的表演。當別人以為「我」在演戲,卻是「我」想回歸真實本質的表現;而別人眼中看似自然的「我」,其實才是「我」在演戲。中學同窗近江於體育課示範單槓引體向上,如此美麗,整個人的每一部分都令「我」無所不愛,聯想起〈聖塞巴斯蒂安殉教畫像〉,此乃「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戀愛,而且顯然是和肉慾有關的戀愛。但這只是單戀,「我」其實就像翅膀底下藏著天真肉慾的小鳥,內心感到迷惑。近江的身體充滿生命力,純屬生命力的過剩,充滿暴力感,令人震懾。「我」對近江的渴望,使自己有著對未來的模糊不安,造成用自慰的惡習來逃避幻想。
「我」看見女性裸照,身體完全沒有反應,無法對女性產生真正的性慾,卻能從幻想中看到血腥、死亡、受傷而感到興奮。「我」內心深處渴望的,不是性愛本身,而是藉由毀滅而昇華的情感。「我」始終「假裝正常」,甚至於想要將之內化為自己的部分構造,努力迎合社會、家庭對男性的期待,嘗試談戀愛,想成為一般人,卻在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只是戴著「假面」生活,故意說反話,自欺欺人,為此而痛苦,憎恨虛假的自己,不禁反問,人真能完全背叛自己的天性嗎?「我」對自己是誰非常困惑,把自己藏在面具後面,讓人想到三島由紀夫本人,人前陽剛健壯,實際卻深受陰性特質困擾的矛盾。
當「我」與園子接吻,毫無快感,像是對待妹妹一樣,有不倫的味道。「我」已明白了一切,但只能繼續演戲,被愛的幸福刺痛著良心。「我」知道跟園子的一切已結束,雖然周圍的人都以為一切現在才開始。「我」為自己感到噁心,第一次想自戕以求解脫。「我」正因愛園子,必須逃離她,卻又不能不見面,心裏十分矛盾、掙扎。「我」認為,肉慾屬於青春男體,靈魂則屬於園子,想單獨與園子見面,這是完全不根植於肉慾的愛情。「正常的我」引誘園子,在她不知情之下,一起參與幾乎是虛擬的「愛」。在這樣的關係中,「我」徹底嚐到只有自己才懂的悖德的喜悅,那是比世間一般悖德還要微妙的悖德。
雖然小說名為《假面的告白》,主角試圖揭露真實的自我,然論者指出,所謂的「告白」本身,可能是一種更深層的「假面」。換言之,三島由紀夫或許並未真正面對自己,而是創造了一個控制敘事的舞台,讓他能以美學方式展示痛苦而非解放它。
(五)缺乏向上提升的力量
《假面的告白》敘事張力強烈,以精緻、優雅、唯美的語言,描述極端扭曲的內心世界,整體風格顯得虛無陰鬱。
人生中難免有痛苦與失落,文學之所以動人,在於能引領心靈淨化、提升,超越現實的苦難。真正偉大的文學,不是只讓人看見現實或沉淪,而是在於轉化它,即使在絕望中,仍讓人相信靈魂可以有一絲光亮,一個向上的可能,如此帶來心靈的昇華,它所散發的力量會更持久、更深遠。反觀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靈慾分裂的剖白、矛盾與折磨,揭露時代社會的壓抑與生命之痛,被喻為心理文學的經典,可惜缺乏淨化人心及向上提升的力量。讀者無法能從中獲得溫柔、勇氣或希望,震撼之餘,反而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站在危險的斷崖,感到不安與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