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鳥人
──對方是人嗎?
「他」有手有腳,跟人類差不多,但是,上頭覆滿了灰白色的羽毛。「他」似乎也挺高大的,身體占據了滑梯平臺的一半。
仔細一看,「他」的手臂也比一般人纖長,手指之間還有薄如翅膜的結構;至於腳,那就誇張多了,膝關節微微彎曲,就像鳥類的後肢,腳掌則變形為鳥爪,看起來宛如尖鉤,走路時彷彿會在地面上留下淺淺的爪痕。鳥人低著頭,像街邊的無家者一樣,失神的靠著溜滑梯欄杆,見莉莉上來,竟沒有絲毫動靜。莉莉大膽的打量鳥人,目光停留在「他」背後巨大的翅膀上。
不知道為什麼,莉莉相信鳥人曾經很美麗。
所謂的「曾經」,意思是「以前有過的行為或情況的副詞」。莉莉曾在安安的協助下,從字典裡查過這個詞,把它抄寫在作業簿上,雖然她還搞不清楚副詞是什麼。
「哈囉?」莉莉試探性的打招呼。
但鳥人根本理都不理她。小白鴿看不下去,從欄杆飛過來站在鳥人肩頭,輕啄「他」因為垂著頭看不清面容的臉。牠因為著急,一連啄了好幾下。
鳥人這才緩慢的轉轉脖子,好像許久沒有發動的車子得怠速運轉一陣子才能上路一樣,他「熱完車」慢吞吞的抬頭注視著莉莉。
──那是一張人類少年的臉龐。
不知道為什麼,莉莉相信「他」瀑布般的長髮本應泛著虹彩光澤;那圓潤的眼睛本應顧盼生輝,有鴿子般的紅褐色虹膜,眼白略帶淺藍,眼神既溫柔又不乏警覺;而那對翅膀每片羽毛的邊緣,本應閃爍著銀色的光芒,當翅膀完全展開時,看起來又會有多麼神祕、壯觀。
然而,所謂的「曾經」,意思是「現在不再是了」。
鳥人此刻的模樣是:死氣沉沉、陰暗骯髒、灰頭土臉、面如死灰……「他」的皮膚呈現淡淡的灰白色,看起來毫無生氣;長髮毛躁糾結,沾滿灰塵;眼神呆滯木然;羽毛像是被人踩了好幾下,受損乾癟。
這副模樣驅散了莉莉心中的疑慮。就像小白鴿說的:「他」現在需要幫助。
「你不是人類,對不對?不然你是什麼?鳥還是天使?」莉莉不再警戒,她湊近鳥人蹲下,目不轉睛的看著對方發問:「你叫什麼名字?是男生還是女生?──啊,我叫林宇莉,大家都叫我莉莉。」
鳥人面無表情,喉頭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咕──咕咕──」鳥人肩頭的小白鴿代為發言。
這串啼叫,莉莉聽起來像是:這位跟我一樣,是一隻雄鴿喔!他是我遇過最美麗,最有智慧的鴿子。
「咕咕──咕──」
小白鴿說:你能不能為他取名字?這樣一來,他說不定就能說話了。
「喔!」莉莉應了一聲,儘管還搞不清楚狀況。
「叫什麼名字,我想想喔……」莉莉歪頭打量鳥人,鳥人無神的雙眼直盯著她。她突然把取名的事擱在一旁,問他:「我可以摸你嗎?」
鳥人注視著莉莉,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
莉莉調整姿勢,伸手從鳥人的肩膀滑過覆滿羽毛的手臂,再摸摸他爪形的手指,還有指尖的翅膜;她感覺到鳥人的體溫,那是她曾在貓啊狗啊倉鼠啊兔子啊等小動物身上感受過的,生命的溫度。
這些羽毛儘管髒兮兮的,摸起來依然平滑細緻,帶有些許韌性。她再摸摸鳥人的頭髮,把手當作梳子,試著輕柔的梳開他糾纏的髮絲;他乾如稻草的頭髮沒能全部梳開,但比原先整齊多了。
靠近鳥人的時候,一股奇妙的氣味撲鼻。
莉莉未曾聞過這種味道,生物的氣味混雜著潮濕土壤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花朵幽香,說不上難聞或好聞,但她總覺得如果悲傷聞得出來,應該就是這種味道。
「嗯……叫你銀白好了。」莉莉摸夠了,退回原來的位置說。
「銀白」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間,莉莉似乎在裡頭看見一閃而逝的光亮。
「我姐老是笑我取的名字很爛。可是,我還是想叫你銀白,雖然你現在看起來灰溜溜的。你喜歡嗎?」
鳥人有了名字。小白鴿雀躍得咕咕叫。
銀白動動嘴唇,吞吞口水,即將說點什麼。
有了聲音之後,沒想到銀白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快死了,心中充滿悲傷。」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比莉莉想像的低沉,一點也不像鴿子。而他說這話的語氣,就像身處室內的人們看見窗外有雨落下,隨口說「下雨了耶」一樣無所謂。
「你快死了,所以很難過嗎?」莉莉問她。
「不,不對。」銀白搖搖頭。
「不然是為什麼?」
「我很悲傷。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聽我說話。」
莉莉想了一下,回答他:「如果不會很無聊,你可以把難過的事告訴我。」
「我不確定它們會不會無聊……但是,它不好玩也不好笑。你還願意聽嗎?」
莉莉這次想得比較久,最後點頭說:「來都來了,聽完再回去吧。」
銀白張開嘴巴,和緩的聲音響起,宛如序曲……
五、樂園
那是個大好春天。
我不知道我是誰,是個什麼,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但我一睜眼,就知道我能飛,而且,這個世界好像有什麼開始轉動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就站在綠葉扶疏的枝頭。金黃色的陽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灑在身上,形成斑斑點點的光影,溫暖又舒服;我感覺到光,感覺到熱。
微風輕撫過我,帶來陣陣涼爽。樹葉摩娑,沙沙作響,像是親密的耳語。
不遠處有一座遊戲區,四周環繞著蒼翠蓊鬱的大樹,裡頭擺滿色彩繽紛的玩意兒。而尺寸不一的人類,或坐或站,或攀附在那些東西上面。
小尺寸的人類──我後來知道,他們叫作「小孩」──一旦興奮起來,就會發出刺耳的叫聲或笑聲,但那些尖銳的聲音裡沒有恐懼,而是充滿樂趣;大尺寸的人類──所謂的「大人」──見狀,通常會跟著一起笑,或是連聲叫好。
還有一些人類,他們手拿牽繩沿著步道溜著狗。狗總好奇得東嗅西聞,感到興奮時也會吠叫,這一點跟小尺寸的人類很像……我感覺到顏色,感覺到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人類笑容滿面的樣子,讓我感到很歡喜。
我想看看更多不同的人類,想看看更多他們的笑臉。
為此,我想去更多不一樣的地方。
於是,我朝樹枝猛力一蹬,在身體推向空中的瞬間迅速張開翅膀。然後,我聽見羽毛劃過空氣時輕微的呼呼聲,感覺到翅膀拍動的力道,感覺到風的阻力,感覺到自己在前進,同時也平穩上升……
從空中俯瞰,舉目所見的樹木,宛如一片綠色洋海。
突然,有個鮮豔的傢伙闖入我的視野,對方薄如紙片,隨風搖曳,還拖著燕子一樣的長尾巴。那東西底下繫著一條線,我順著細線望去,發現人類操控著它。
人類似乎渴望翱翔,但是遠遠不能,只好製作替代品。
我驚訝的發現,這片綠海和閒適的人類僅限於特定的區域內。
一旦越過邊界,形同觸犯禁忌,人類於是被驅逐,被趕到那個烏煙瘴氣、充滿危險的地方;綠海與步道之外,到處是急駛而過發出隆隆與叭叭巨響的怪物,囚籠似的擋住天際線的高聳建築物,以及匆匆逃竄的人類。
那些人類臉上很少露出笑容。他們更多是滿臉疲憊與煩躁,即使加快腳步,彷彿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疆界外那截然不同的景象,撞擊著我的心。
不過,綠海裡某個地方,草地邊緣擺放著幾張長椅,幾名蒼老的人類在那裡安靜坐著,他們曬著暖陽,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談,一邊朝地面扔麵包屑。
一群鴿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們跟我一樣擁有翅膀,正在埋頭啄食。
我輕拍翅膀,改變方向,飛了下來。
那些鴿子跟我不同,他們的羽毛斑斕,色彩多樣、花紋豐富。但我僅僅羨慕了一秒鐘,就被他們爭先恐後、狼吞虎嚥進食的模樣嚇壞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的出現似乎讓他們很不高興。
我瞥了瞥讓他們陷入瘋狂的珍饈美味,那些麵包屑對我來說就像路邊石頭一樣,無須在意。我再度意識到,我跟那些鴿子不同。
──我沒有食欲,感覺不到飢餓。我無法言語,發不出任何聲音。
稍早所見美好而難以忘懷的人類笑臉,立刻被我拋在腦後。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與濃濃的茫然。
我是誰?是個什麼?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呢?
六、銀白的笑
「我知道答案!」莉莉打斷銀白的回憶。
天色此時,比剛才更暗了。她擔心安親班老師找不到她,已經聯絡她的媽媽與姐姐。但是,她同樣擔心眼前落寞的鳥人。
銀白一眨不眨的看著莉莉。
「你是鳥人,名字叫作銀白,是我和小白鴿的朋友。」
銀白笑了。儘管那抹笑容蒼白的跟他的膚色一樣。
鳥人的微笑讓莉莉很高興。但她同時發現,銀白全身上下慢慢變得透明。
「這是怎麼回事?」莉莉一手摸著銀白的羽毛,一手覆在他的手爪上。
「我說過……我快死了。」銀白淺淺一笑。
莉莉睜大眼睛,立刻轉頭問小白鴿:「你不是找我救他嗎?現在我來了,該怎麼讓他好起來呢?」
她期待能聽見白鴿的咕咕叫。正如小鳥帶她來,牠也會告訴她該做什麼。
沒想到,小白鴿這次靜悄悄的。牠垂下頭,再沒有一開始介紹鳥人時自豪,或耳聞他新名字時興高采烈的樣子。
「噓,讓我把接下來的故事說完吧。」銀白的語氣,不知不覺間變得溫柔。
莉莉默默點點頭,一手摸著銀白的羽毛,一手覆在他的手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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