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習慣在悲劇發生後問一句話：「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但如果我們在同樣的環境裡長大，真的能保證自己不會走到同一條路上嗎？
前幾週，我花了一些時間看完《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劇中除了曉彤在重大創傷後，透過品瑜、琪琪、天晴等次要人格所交織出的心理世界，另一條讓人難以忽視的主線，是那位冷酷、為了復仇而不惜殺人的李壬曜。「可能，我本來就是個人渣吧?」
看著李壬曜，從一個渴望被愛、努力保護母親與愛人的孩子，一步步走向連續殺人與弒父的深淵，許多觀眾感到心疼。
這樣的反應並不令人意外。對我而言，身為曾經輔導非行少年的社會工作者，這樣的故事並不陌生。
也因此，我更在意的不是「他有沒有病」、「他是不是天生反社會」，而是究竟是什麼樣的環境，一步步讓一個人無法回頭、重新開始呢？
惡不是單點事件，而是一個系統的結果
在社會工作領域，我們常使用「生態系統理論」來評估一個人的狀態。與心理師聚焦於內在心理不同，這個視角強調的是「人在情境中」- 人永遠是在情境之中被塑造的。
就像俄羅斯娃娃，一個人的生命，被層層環境所包裹。李壬曜不是天生反社會，而是被他所身處的系統，一層一層推向懸崖。
當這些保護層相繼失效，悲劇幾乎成為必然。
1. 微觀系統：最靠近他的世界，率先崩壞。
李爸爸不只是家暴者，更展現了極端的惡意。當父親變成陷害自己的罪犯，李壬曜對親情與權威的基本信任徹底瓦解。而母親，長期受暴卻無力逃離，反而在兒子試圖保護她時賞他一巴掌，說出那句令人窒息的話：「他是你爸。」
這是一種典型的習得無助，也是在告訴孩子：在這個家，正義是不存在的。
議員之子歐陽悌對李壬曜的霸凌，並非單純的同儕衝突，而是結合了栽贓、羞辱與性暴力。
更令人心寒的是，學校在此完全失能，成為權勢的保護傘。
對長期受暴的孩子而言，學校本應是第二道防線，但當校方缺乏創傷知情的敏感度，只看到「問題行為」，卻忽視背後的求救訊號，孩子只會更快被推向邊緣。
2. 中介系統：本該互相保護的系統，反而聯手傷害。
在正常情況下，家庭應保護孩子免於法律誤解，警察應保護市民免於犯罪。但在劇中，父親反而利用警政系統來陷害兒子。
家庭與警察的惡意連結，讓李壬曜清楚意識到黑白兩道，沒有一邊站在他那裡。
同樣地，學校與家庭之間缺乏有效的通報與合作機制，使霸凌得以長期存在。
在學校受辱、在家受暴，他沒有任何一個安全出口。
3. 外系統：權勢，成為壓垮一切的力量
歐陽悌的父親是議員，母親能操控警局眼線、偽造證詞。
權力的介入，讓制度徹底失去公平性。
江曉彤，是李壬曜唯一的「太陽」。當她遭受性侵，父母試圖報警，卻被吃案、被反控誣陷，甚至被迫簽下和解書。
那一刻，李壬曜看見的不是單一的不公，而是一個明確的訊息：循規蹈矩，救不了她。
於是，他選擇了制度之外的方式，拿起刀。
4. 宏觀系統：文化，默默為暴力鋪路
劇中母親反覆強調「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兒子不能打爸爸」，這種被僵化理解的孝道文化，成了家暴持續存在的溫床。
而當曉彤的受害影片外流，社群平台上的嘲諷、獵奇與檢討受害者的言論，更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擊。
我們或許沒有動手，但這個社會對性暴力的窺探與冷漠，本身就是共犯結構的一部分。
5. 時間系統：創傷如何累積，直到爆發
李壬曜的轉變，不是一瞬間的失控。
他從童年的「忍耐者」，成為少年的「被栽贓者」，最後在愛人被徹底摧毀後，成為「報復者」。
這是一條長期創傷未被承接、未被修復，最終轉化為毀滅性力量的路徑。
我們真正該害怕的，不只是壞人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終究是一部戲劇，但它殘酷地提醒我們：當所有保護系統同時失靈時，我們不該只在最後一刻，要求個案為一切負責。
我想看過的人都同意，真正讓我們害怕的，不是李壬曜這樣的人，而是遭受家暴的家庭、討債的黑道、冷漠的學校、施予霸凌的同儕、無法發揮正義的警政系統。
真正讓我們擔心的是，我們的孩子，是否仍然活在同樣無法求救的系統裡。
如果惡是被製造的，那麼修復系統，或許才是我們能阻止悲劇再次發生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