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士道大戰蚊子。圖由GPT所製。
比方說Lowes跟Montero兩位教授的一篇研究,便談到法國殖民政府曾在喀麥隆、查德、剛果等法屬非洲殖民地,在許多村庄大規模強制施打藥物或疫苗以對抗熱帶疾病。
他們發現在今天,這些村庄的居民,相較於沒有經歷過殖民公衛介入的其他村庄,更加地不信任醫學、公衛跟疫苗,甚至會抗拒許多世界銀行提供的醫療援助。道理很簡單,因為這些措施會有死傷 — -無論是藥物本身的負作用,或是單純只是因為熱帶本來死亡率很高 — ,但是這樣的強制手段,讓當地居民得到了推論:殖民地政府正在消滅他們。
臺灣其實也有類似的經驗 — -日本殖民政府公衛介入的強硬,恐怕過之而無不及,但臺灣人卻沒有類似的反應,為什麼呢?
一個淺顯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醫學院」跟「法學院」在日治時期成為了新科舉,醫生跟律師在臺灣取得了某種舊社會的文化菁英地位。不過防瘧的措施其實早於醫學院跟法學院成為臺灣人重要的晉升管道之前。因為要採集樟腦,日本人幾乎是一來臺灣就開始防瘧。腦丁當時最大的風險有兩個:第一個是侵入原住民的領域而遭出草,第二個便是瘧疾。
這就帶到我想說的第二個元素:武士道。
因為正在從事樟腦專賣的研究,我跟合作者Yi-Fan幾乎把每間樟腦公司的資料都讀過了。比方說由荒井泰治出資,聯合劉銘傳在臺好友仇聯青等人成立的「臺灣採腦會社」,早在20世紀初期便深入到了甲仙、六龜地區的深山,要來開發樟腦。
由康豹、賴澤涵兩位教授的指導學生王和安所寫的碩士論文,利用了日日新報、戶籍資料、田野調整,勾勒出了六龜與甲仙的樟腦開發的許多細節,可以說明當時的許多強制措施,為何沒有引起臺灣腦丁巨大的反彈。
這強制措施的第一步是科學。當時臺灣採腦公司在南部的負責人是渡邊國重,根據《日日新報》所載,1906年採腦會社成立了醫務部,邀請了在總督府醫學校任職的木下嘉七郎來研究甲仙一地的瘧疾狀況。當時木下跟羽鳥重郎等人已經陸續發現了六、七種臺灣的瘧蚊,乃是這方面的權威。
木下來到甲仙後,成立了五所診察所,再加上甲仙埔醫院,便有六個醫療站。甲仙當時人口約有3500人,從2月開辦醫院到12月底,累計染疫人次高達4214人,死亡59人,等於人人有獎,而不只中一次。這樣情況下,大量的腦丁寧願落跑,也不要上山採樟腦。
傳統來說,大家認為是去山上才得了「瘴氣」,但木下發現染疫的根源「反直覺」的,不是在山上,而是在甲仙埔街上,只是上山了才發病。在木下的判斷下,光是清理市街的積水之類的,並不能有效的扼止瘧蚊,但或許可以降低瘧疾帶來的傷害。
於是木下提出的防治步驟分為兩步。第一步是定期對三千五百人,「不分官民」進行血液檢查,以期在發病前發現病原蟲。
第二步則是發現病原蟲的人,必須服用金雞臘霜。
第二步當然是強制的。因為該藥味道奇苦無比,一個療程下來,一個月要服用三次。採腦會社會有專門的事務員在服藥時間,出現在帶原者面前,要求其服用。當時有不少日本職員不願配合。
而為了落實第二步:當時渡邊國重便召集採腦會社的職員(當然是日本人),說道「若有自己或家族,不肯服藥者,是為於公眾衛生上,於會社事業經營上,不注意之人,可提出辭職書,自往他處可也,為此不服藥者,殆無其人也。」渡邊的意思是,你不願意配合就辭職吧。
這政策執行之後,甲仙地區的患病率(瘧疾發作/人口數)在數年內從70%一路降到了10%(血液採檢的病原蟲陽性率則一直維持在3%)。而其他樟腦公司也都模仿了這套制度。
這最後就回應到我說的「武士道」。這武士道可能是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才創造出來的,因為不是武士的日本人當時也普遍崇拜武士道,以新渡戶稻造的一書《武士道:日本人的精神》為例,這本書最早以英文出版(Bushido: The Soul of Japan),包含老羅斯福等人都是這本書的愛好者(更別提李登輝專門寫一本書來講這本書了)。
這本書講的武士道仔細的看,其實跟江戶時期的有很大的差距,武士道變成是一種道德觀念,比方說「榮譽感」,要以身作責,位階越高,則責任感就要越強。
新渡戶稻造的書中認為這後面的核心概念就是「名(na)」,他講的非常抽象,他認為對日本人來說,所謂的名譽乃是一個人不朽的層面(”A good name — one’s reputation, the immortal part of one’s self”),並非只是做做樣子,能否維持良好的榮譽,會影響到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這連帶影響了日本人對於「恥」的恐懼,因為損及自己的「名」將會重創到日本人最深處的心靈。
我不太確定江戶時代的日本武士是不是這樣想事情,但新渡戶稻造所講的似乎是在解釋他們自己這一代人思維的方式。從這角度觀之,為何甲仙埔的防疫會強調「官民不分」,或是要求採腦社員自己先行做到防疫,也就不難理解了 — -你身為日本人自己都做不到,可恥。
在採腦會社的經營下,其經營的輕軌鐵路促進了當地的交通發展,一匹臺灣人腦丁 — -特別是高階主管,則成為了當地的新菁英,今天研究生若去田野,都能找到他們後代對當地的影響力。這與法國或比利時在非洲那種要在某處開天然採物資,附近就準備滅村的景像完全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