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大學崩壞(三):價值錯亂

大學崩壞的第三個觀察點,是價值錯亂。

 

價值可以是口語用詞,但在學術上,專指人類行為目標所具有的性質。聽起來很專業齁,但講白話點,你的目標(不管是錢或是其他事物)對你而言,都會具有某種價值。所以目標和價值總是黏在一起來談。

 

那大學的目標或價值為何呢?

 

「大學就是要有大師嘛!大師就算不教書不寫論文,光是沉思也好。」

「大學是要追求學術的高深知識,不應該成為職訓所!」

「大學要和社會的脈動有所呼應,要能解達社會的問題!」

「大學花了政府和企業的那麼多錢,要能有所回報或產出才行!」

「大學是要學以致用,那些就業率太低也沒人要讀的系所要裁減!」

 

這些意見排起來剛好是個價值的光譜,從重學術到應用的觀點都有,就像一家餐廳,從炒米粉賣到馬卡龍。

 

這是超級吃到飽?

 

台灣的大學,就是這種餐廳。而且它們並沒有那麼多菜,卻要應付上面的一連串目標與價值要求,所以他們會把馬卡龍放在炒米粉上面端出來。不管你點什麼,都是馬卡龍放在炒米粉上面端出來。

 

這是啥小?

 

說過了,這就是台灣的大學。

 

自己騙自己

 

為什麼會鬧到這種地步?第一個問題點,當然是教授們自己騙自己,在目的面上的自我欺騙。他們口中總有一個崇高的目標,然後在實務上投入一些很Low的目標,或是根本沒有目標。

 

那崇高目標的用途,就是用來回應外界「大學存在的目的為何?」這樣的假掰問題。有哪些常見的崇高目標呢?包括了:

 

「大學就是要有大師嘛!大師就算不教書不寫論文,光是沉思也好。」

「大學是要追求學術的高深知識,不應該成為職訓所!」

「大學要和社會的脈動有所呼應,要能解達社會的問題!」

「大學花了政府和企業的那麼多錢,要能有所回報或產出才行!」

「大學是要學以致用,那些就業率太低也沒人要讀的系所要裁減!」

 

呃,你可能會質疑,這不是複製貼上嗎?沒錯,就是複製貼上。

 

你也可能質疑,這些目標有些看起來很Low呀?這就是你的錯了,這些都是很「崇高」的目標,是大學教授可以堂而皇之一臉正經提出的目標。

 

你可以隨便找一個系或學校,去看看它們網頁上一定會有的「本系宗旨」、「教育目標」、「課程地圖」之類的東西。上面講得是否正氣十足?那這些東西是給誰看的?要選讀本系、本校的學生?搞不清楚狀況的新手教師?

 

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的,但這種東西其實是給訪視委員、評鑑委員看的,以國軍術語來說,就是「應付督導用的」。但這些委員也其實不太看,因為他們也是大學教授,知道這東西若非「假的」,就是真實度很低,實際系上運作是另一回事。

 

當然,在評鑑的時候,委員們還是會拿這種嘴砲目標,一條條的去比對系上提供的文件資料。而那些資料呢?當然就是進階的嘴砲啊。

 

所以呢?你們系的目標到底是什麼?你們學院、學校的目標到底是什麼?你們最看重的價值到底是什麼?真正的真正的真正的目標是什麼?

 

可能是來自大教授酒後的一句真言(「我們就是要衝註冊人數啦!」),可能是學閥陰暗實驗室的低語(「我要確定我的學生畢業後都有位子」),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集體目標,只有個人意見。

 

如果沒有對於價值的共識,缺乏高階的共同目標,大學就稱不上是健全的社群,只是一堆一起工作的人們。這會有什麼問題?

 

光是內部衝突、矛盾所造成的虛耗,就會花光他們的精力與時間。

 

有些人只想衝自己的升等,打算一升完之後就轉校走人;有人想的是在系上安插自己學生;有人被逼去招生,研究教學都只能先放兩旁;有人則是練成神功,不出論文,也不開新課,上課都是照書唸,專心等著月退俸。

 

沒有集體目標,就只剩個人私欲,大學當然成為競逐私利的場所。自己講的和做的不一樣,學生看到的又和他們先前聽到的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講好聽,是「多元」、「高彈性」,講難聽,就是騙人了。

 

理論上,一個健全的大學教育體系,應該是系上教師對於系上發展目標有共識,並且願意配合這個目標付出,而一院中的各系,又會再撥出一些心力配合院的發展目標,各院呢,當然又能配合全校的核心目標。

 

現在台灣的一百六十幾所大學,都能做到這點嗎?

 

可以。可以在提供的參考文件上做到,前面不就才講過嗎。

 

那實質上呢?一團混亂、各行其是,茫然不知出路的現狀,就是真正的答案。

 

但也別太責怪大教授了,他們管不好自己,那就算了,更大的問題是,上頭也不太對勁。

 

空虛的主管單位

 

基於大學自治理念,教育部等高層主管單位,對於大學的介入不能太深,因此對於大學現況的掌控,主要仍透過大學教授彼此之間的互評,然後教育部再針對這些評出來的結果,來進行獎懲。

 

這個機制看來就是學術同儕審查制度的翻版,但那是學術論文審查,而這些評鑑評的東西卻是包山包海,有時候連廁所也評。這會造成以下三個問題。

 

首先,這種全面互評很容易造成價值標準單一化,淡化各校系間的多元性。

 

同領域的教授跨校互評,雖然有「專業」的優點,但你來我往久了,原本的價值差異很可能被抹平,同質各系(像全國的各中文系)之間的差別,很可能變成「研究領域」與「方法論」上的劃分,你研究這個,我研究那個,你們擅長A方法,我們專注於B。

 

好像很棒,但其實只是把各國內同質系所轉變為一個體系的分支部門,就像「台灣大學XX系OO分部」之類的。這樣會讓系所失去了發展的可能性。你可以想像一個在教學設計上完全不同以往的系所,在評鑑時會受到多大的壓力。

 

為什麼應該保持系所不受同儕審查牽制的活性呢?研究型大學當然應該取得一定的客觀學術認同,但朝外界開放,以服務學生為主要目標的系所(應用性很強的單位),對他們更有意義的評價者,應該是來自於學生或家長,甚至於社會(企業或組織),但我們目前缺乏這方面的機制,所有這類系所都還是回歸學術同儕審查。

 

就算是專注於學術研究的系所,這種制度也可能扼殺一個有野心的創新單位。他們極度偏向某個新學門的課程安排和師資聘任方式,可能會被委員質疑,而被送上個「待觀察」的緊箍咒,逼他們在接下來「回歸常軌」。

 

其次,評鑑制度片面、時程短暫,使得造假之風盛行。

 

就算是很認真,也能接受多元觀點的教授們去進行各類評鑑,也會碰到訪視時間太短,送審資料太多,過程有如趕「兩天一夜XX系快意遊」的狀況。這除了會讓造假風氣當道(這麼短的時間,哪有辦法判斷文件和課程的真假),也少了觀察系所「生產週期」的機會。以田野調查的角度,這種片面觀察得到的結果,當然不夠可靠,要以此決定一系的生死,更是太過冒險。

 

就算是通過評鑑的系,也不代表他們就真的「好」或「像樣」,很可能只代表他們「知道怎麼通過評鑑」。

 

那這種報告書回報給教育部或相關主管單位之後呢?那邊的人最好是會深入追究,也是量化列管而已,表現好的給錢,表現不好的警告,就這樣。

 

這也會引發第三重問題:教育部為求客觀中立,在管理大學時未明言確切的價值目標,也就因為缺乏核心宗旨,造成形式主義問題。

 

因為教育部擔心被罵是干涉學術自由,所以總盡可能在價值觀上保持中立,你大學要走往職業訓練所,或是走清高的路線,都是隨便你,你開心即可。

 

「但是」,你還是要合乎某些條件規定,這樣才可以招生,並且獲得補助。哪些規定呢?其實這些規定背後有某種價值觀,而且是非常保守的。

 

像是你一個系,想只聘兩三個專任老師,然後透過大量兼任來創造多元性和彈性,這樣就不可以,因為「專任師生比」會不好。又或是你一個系想聘全都是某種屬性(出於同一學派)的老師,開同一個面向的課,也不行,他們會指這是違背學界通則,你同一派或同一校出身的老師不能高於一半。

 

教育部的這種態度,是不要求特定的內在價值標準(錢買不到的部分),但卻有明確的外在價值標準(可以用數字來算的部分),結果就是造成形式主義的流弊。

 

像是出自同一學校的老師不能太多,那我就叫這些子弟兵隨便讀個三年可以拿到的博士洗一下學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擠在一起。

 

更大的的形式主義問題,是「制式分類思考」。像教育部之前提出「教學型大學」與「研究型大學」之區分,之後好像又因為學老共的分法,又再分出「教學研究型」與「研究教學型」。到底差在哪?標準怎麼定?

 

這種劃分就是為了外在價值,是分錢用的(各有其評鑑標準與補助款),所以採用的標準也是數字(一樣是外在價值),所以是用一堆數字去生出另一堆數字。結果呢?錢是進來了,但撥這些錢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想鼓勵什麼目標?還是在鼓勵「手段」(通過評鑑和申請補助的形式)?

 

發明了一個新的官方名詞,然後大家拚命想辦法去套規定,然後弄錢,然後又忙著去套下一個規定,再弄錢。所有人就在這個循環中一直滾,這不只是形式主義,已經是形式吃人了。

 

別忘了最經典的「教學卓越計劃」是怎麼變成「教具卓越計劃」。教學當然不只教具,就算加上「教法」,也不夠。那缺了什麼?

 

大學生更空虛

 

還有學生。

 

上樑不正,下樑難混。大教授們表面講一套,實際做一套,看在學生眼裡,除了不滿,大概也只能當成「社會現實」來面對了。

 

不少學生在入學前會認真查看系所自介的目標,也針對這些目標來準備甄試,而口試教授也常以這些目標與考生個人目標的符應程度來評價考生。但這一套目標之真,大概也僅止於此階段了。

 

入學之後,學生面對的課程,是大教授們喬出來的分贓(或講好聽點,「分配」)的課程結果,必修課不見得真是相關專長者在教,而是老資格者先挑好教、好開成的課來教。此外,每門課雖然都有課程大綱,但實際授課內容,仍常是以教授自己爽為主。

 

到了期末,雖然有課程教學評量(學生評老師的匿名問卷),但就算你把一門課的評量項目全都評為「非常不滿意」,也是「撼山易,撼一門課難」,對於改善教學品質幫助不大,因為學生無法阻止教授領薪水,評得再難聽,也是僅供參考。

 

最後這門課的存在與否,還是要靠教授們彼此的分贓(或講好聽點,「分配」)。當然,學生評得太慘烈的教學評量,的確有可能被拿來當成分贓(或講好聽點,「分配」)時的鬥爭工具就是了。

 

學生經過幾學期的反覆折磨,最後對於「大學的目標與價值」,會有什麼理解,什麼堅持呢?

 

身為大學中人,對於上面的描述,你可能會強烈反彈:「我們系才不是這樣!我們系都是玩真的!」但你也知道的確有一大堆人是玩假的吧?重點不是你們玩真的,而是他們玩假的。他們玩假的,就會玩死你這種玩真的。

 

大教授們迷失了價值方向,主管單位也迷失了價值方向,學生更會迷失價值方向,大學也就陷入的空前的價值錯亂。這會造成什麼後果?

 

當我們要回應「台灣的大學是否太多?」的問題時,需要先知道大學的目標是什麼,才能由此判斷「是否太多」。

 

但我們現在無法確定大學的目標,就很難回應這類問題。大學在公開文件上有一套目標,私下行為又是一套,每個從業人員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這問題就根本不可能找到正確答案。

 

如果台灣的大學目標是「提供高學歷人員一個飯碗」,那現在顯然還不夠咧,一堆人沒有飯碗,應該多開才是。如果台灣的大學目標是「提供優質的教學研究環境」,那麼好像應該先討論優質的定義為何,才有辦法判斷要有多少家大學。

 

但我們不知道台灣的大學目標是什麼,就別談這目標中每個詞的定義了。

 

就算要每一家大學講述自己真正的目標,像是「只是幫董事會養地,以後要賣錢啦!」「因為立委說這邊要有一間大學呀!」這種超Low的目標,都不見得能講出來。並非羞於啟齒,而是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存在目的是什麼,就算講了,也沒辦法確定是真的。

 

沒有目的,就更無法選擇手段,那台灣的大學該怎麼辦?

 

現象面的分析並非到此為止,我們還有其他可以聊的。

 

 

延伸閱讀:

大學崩壞:不會自己解決問題的大教授

大學崩壞(二):超低效率

 


《渣誌》:一人雜誌社

編輯:宅編

封面圖片:Vintagejhan @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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