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07|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朝鮮在東北:被遺忘的滿洲國

「轟隆!轟隆!」搭上了從大連前往延吉的火車,這趟往北的列車,整整開了十六個小時。綠色的鐵皮車廂,充滿著濃濃的復古味,而車廂內,滿車的東北大媽、大漢,一邊嗑瓜子一邊「嘮嗑」(東北話:聊天),好不熱鬧。火車一路經過瀋陽,到達長春後拐了個大彎,像是一把鋒利的軍刀,橫向將這片富饒的土地往東劃開。從大連到長春的這段鐵路,是過去被稱為南滿鐵路的重要交通路線,而我這次的旅程,是要尋找「朝鮮在滿洲」的歷史。

 

滿州國與日本帝國全圖 。

 

中日戰爭前六年,1931年的9月18日,瀋陽市爆發了九一八事變(日韓稱「滿洲事變」)。西化成功的日本帝國軍隊開入了這片俗稱「關外」,也是滿族「龍興之地」的中國東北。九一八事變後兩個月,日本關東軍便策動天津事變把清朝末代皇帝溥儀接到中國東北,並於隔年的1932年3月,將現在的長春改名為「新京」,宣布建立滿洲國。但滿洲國只是日本帝國設立的傀儡政權,所以在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後,隨即壽終正寢。

  

朝鮮獨立運動在滿洲

 

朝鮮半島早在滿洲國成立之前,就於1910年因《日韓合併條約》被正式納入日本版圖。當時許多從朝鮮半島逃出的地下反抗軍,都在朝鮮與滿洲邊境徘徊。其中,一位原本在吉林省毓文中學讀書的學生,因為朝鮮半島上的祖國被日本帝國併吞,開始積極的參加地下反抗運動,甚至進入中國的東北抗日聯軍打游擊,成為日本政府相當頭痛的人物之一。而這位仁兄在戰爭結束後,藉著蘇聯的支持,在朝鮮半島北部建立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他就是北韓的國父,金日成。現在,位於吉林省吉林市的毓文中學已經被中國政府列管為重點保護的建築,若要進入參觀,必須先通過審查才可以預約參訪,平常這間象徵中朝友好的學校是不讓一般遊客入內的。

 

間島日本總理事館舊址(間島就是現在的延邊),現已變為「愛國主義宣傳基地」之一。

  

另外,在金日成等人參與的東北抗聯之外,以金九等人為首的韓國光復軍也不時到滿洲國執行任務,破壞日本帝國政府對當地的控制,並進一步尋求朝鮮半島獨立的機會。但是因為韓國光復軍當時是接受國民黨政府的資助幫忙,所以中共建政以後對於金九等人領導的抗日活動較少提起,主要都是宣傳他們的老朋友金日成,還有金元鳳等人的共產主義游擊隊為主。

 

在滿洲國,其實還有另一段較不為人知的歷史。在現在黑龍江省跟內蒙古邊境附近的齊齊哈爾,就是南韓前總統、也是現任總統朴槿惠父親朴正熙在滿洲國時曾經服役的地方。朴正熙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後,在1944年被分發到齊齊哈爾的關東軍635部隊做見習軍官,見習結束後則被調任到熱河的滿洲國軍第八軍團擔任少尉。這段歷史常常被現在的韓國左派拿來調侃,諷刺創造「漢江奇蹟」的朴正熙,跟金日成還有金九等地下抗日軍相比,根本是「牆頭草」或「親日派」。 

 

哈爾濱七三一部隊遺址中,記載著不少遇害朝鮮人抗日志士的姓名。

 

韓國或朝鮮在滿洲的記憶大部分都是悲慘的,若跟當地朝鮮族談起滿洲國,很多人都可以說出自己祖先在當地抗日的事蹟(若是親日派的話當然就絕口不提),而現在中國政府也將當時朝鮮人抗日的歷史納入,作為一同抗日、愛國主義宣傳的一部份。

 

韓國抗日志士在滿洲 

 

「愛國主義宣傳基地」是中國政府正式使用的名詞,大辣辣的直接將博物館或紀念館的目的告訴你。包括旅順監獄紀念館、哈爾濱的七三一部隊遺址、間島日本總領事館等等,館內的展示內容都充滿濃濃的宣傳意味。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因為有許多韓籍的地下抗日志士來到相較朝鮮半島管控較鬆的滿洲國,所以在許多紀念館中,除了記載中國當時的抗日活動之外,也可以看到不少韓籍抗日志士的姓名,塑造中韓一同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氛圍。

     

哈爾濱車站旁的安重根紀念館。 

 

哈爾濱除了七三一部隊遺址,還有一間與日韓歷史有很大關係的紀念館,2014年才落成。哈爾濱火車站是連接蒙古國、俄國還有東北幾個大城市的重要轉運站,規模頗為龐大,這間紀念館就在車站旁邊,它是「安重根義士紀念館」。紀念館的「主角」安重根不是中國人,而是朝鮮抗日份子。1905年後,韓國接連被迫簽訂《乙巳條約》《丁未條約》,成為喪失主權的日本保護國(實際上的殖民地)。1909年,安重根得知前日本首相、時任「韓國統監」的伊藤博文將至哈爾濱與俄羅斯官員會晤,便哈爾濱火車站潛伏,並且在伊藤博文步出月台後上前開槍刺殺。伊藤博文被射中三槍後不治死亡,而安重根也隨即被押解到旅順監獄,並且在1910年被處死。

 

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事蹟被廣為流傳,無論南北韓都曾經拍電影紀念他,一致認為他是民族英雄。除了安重根,在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龍井市,還有一位相當知名的朝鮮抗日義士,他的名字是尹東柱

 

旅順監獄日俄監獄。1902年由俄國建立,1905日俄戰爭後移交給日本,1907年擴建。
監獄中關押、處死過許多知名抗日朝鮮志士,安重根就是其中之一。

 

旅順監獄的規範,以日文、韓文跟中文並列。

  

出身朝滿邊境的愛國詩人

 

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是中國政府設立的中國少數民族「朝鮮族」的自治區,當地的道路名稱或是商店招牌,都是先以朝鮮文(韓文)為第一,第二第三排才是中文跟英文,「朝鮮」才是當地首要的族群、文化認同。過去,延邊/間島一直是中朝邊境不清的地帶,後來甚至連俄羅斯也介入;而隨著日本對朝鮮半島的入侵,間島也成了日本覷覦的目標之一。尹東柱的曾祖父出身咸鏡道,在十九世紀末移居延邊,尹東柱1917年出生於延邊龍井市,在1932年日本控制中國東北、成立滿洲國之時,延邊/間島地區也無可避免的,完全被帝國主義的陰影籠罩了。日本掌控朝鮮半島、中國東北的過程,想必對當時年少的尹東柱,有很大的衝擊。尹東柱1935年進入平壤的崇實中學讀書,在1939年,他就開始在《朝鮮日報》或其他朝文刊物上發表散文及詩作;尹東柱的作品常常包含著朝鮮民族主義的精神,在1943年被以參與反日民族獨立運動為由遭日本警察逮捕,並被判刑兩年,並在獄中遭到虐待,最後在二戰結束前幾個月的1945年2月16日死於福岡刑務所。

 

尹東柱紀念館的紀念碑

 

現在龍井的尹東柱故居被當地政府改建成紀念館,展示他所創作的詩文以及生平事蹟。但這位以朝鮮文創作、不幸英年早逝的愛國詩人,愛的是哪一國?卻在後世引起爭議。中國政府認為,尹東柱因為是出生於中國的領土,所以身份是中國少數民族朝鮮族,進行抗日運動愛的當然是「中國」。但是南北韓則認為,尹東柱一生進行抗日的目的,就是希望朝鮮半島可以從日本帝國主義中得到解放,成立一個統一的韓國,所以他愛的是「韓國」。我想,這些爭議如果尹東柱自己地下有知,應該會感到相當無奈,甚至不以為然吧。

  

日本入侵滿洲,牽動朝鮮歷史

 

日本是怎麼侵入東北的呢?在東北的遼東半島上,有兩個海港城市在清末民初時期相當受到國際重視:大連跟旅順。在1895年簽訂的《馬關條約》中,日本就要求清廷割讓遼東半島,即使俄羅斯等國「干涉還遼」,仍希望保有大連及旅順,可見對這兩個港口的重視:擁有海港是制海權的重要基礎。而對積極在遠擴展勢力的俄羅斯來說,日本控有遼東半島及這兩個海港口會損害自己的利益,因此堅決反對,並在干涉還遼後三年,就迫使清廷簽訂《旅大租地條約》,將旅順及大連變為自己的租界。

 

在大連的南滿鐵道株式會社。

 

日本和俄羅斯的利益衝突,預告了1905年的日俄戰爭。在俄羅斯於日俄戰爭戰敗之後,兩國簽署《朴資茅斯條約》,遼東半島的租界地(關東州)以及中東鐵路的南滿洲區段都被轉讓給日本,開始了日本在東北的殖民歷史。同時,俄羅斯承認日本對朝鮮的各種權利,並不得干涉。甲午戰爭、日俄戰爭這兩場戰爭,朝鮮半島不只是成為戰場,戰爭的結果也影響了朝鮮人民的命運。在取得關東州租界及南滿鐵路後,日本先後成立了關東都督府以及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作為在軍政及經濟進行殖民統治的機構。

 

大連跟旅順兩地因是海港都市,渤海就在咫尺之遙,空氣中有淡淡的海味。走在大連的街上,可以很容易發現到一些日本統治時期的建築。無論是前大和賓館或是南滿鐵路株式會社舊址,都有濃濃的日本帝國風格,這裡就是日本帝國積極介入東北事務的重要據點。南滿鐵路株式會社在當地甚至被稱為是「日本的東印度公司」,也就是日本以基礎建設和工商業的生產及貿易,介入滿洲的各項事務,其中包含陸海空運、礦產開發、農林畜牧業還有文化教育等,都有南滿鐵路的蹤跡。在當時,南滿鐵路株式會社的總裁擁有相當大的權力,首任總裁是先前擔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的後藤新平,原台灣總督府的官僚如中村是公(第二任滿鐵總裁)、岡松參太郎也進入滿鐵任職,無疑是看重他們在台灣殖民統治的經驗與實績。

 

座落在大連市中心的日本時期「大和旅館」,現在已經改為「大連賓館」。 

 

同時,以租界及滿鐵附屬地的保衛為由,日本開始在滿洲駐軍,關東督都府的陸軍部,就是關東軍的前身。1919年,關東軍司令部正式成立,而關東軍隨著日本勢力在東北漸漸擴大,尤其在成立滿洲國、掌握全東北之後,軍隊編制也不斷擴大,規模最大時兵力到達85萬,是當時控制東北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移居滿洲的台灣人與朝鮮人

 

另外,滿洲國成立後,在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等幾位日本軍官推動下,在同年於新京(長春)成立了滿洲國協和會,倡導「五族協和」,透過各地區的分會深入滿洲國的各個層面。石原莞爾原本期待協和會能成為滿洲實際的民意機關以及政治力量,但在關東軍及日系官僚的影響介入下,協和會也只是日本帝國的宣傳及動員裝置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協和會成立時的事務部長是台灣人,他也是滿洲國的首任外交部長,謝介石。謝介石曾擔任台灣協會學校的台語講師,他在1915年放棄日本國籍歸化中華民國,1917年參與張勳復辟而結識溥儀,之後還曾擔任溥儀流亡朝廷的官員。1935年他返台參加台灣博覽會,可謂衣錦還鄉,也促動了部分台灣人對移民滿洲國的嚮往。在曾經移居滿洲的台灣人中,知名者還有作家鍾理和

 

在滿洲國擔任外交部長的台灣人謝介石。

 

不過,台灣移民到滿洲國的約只有五千人,跟移民滿洲的朝鮮人相比是天壤之別。在九一八事變之前,移居滿洲的朝鮮人就已多達63萬人(主要在延邊/間島地區),而之後除了自由移民外,日本官方也有計畫的進行滿洲移民事業,在1936年成立鮮滿拓殖株式會社。據統計,在1937到1942年間的政策性移民,共達14萬人,而到1942年為止,包含前述的63萬人在內,移居滿洲的朝鮮人總計更高達150萬人次。這些大批的移民潮,多半是因為生活困苦而謀求新的機會,然而朝鮮移民在搬移到滿洲後,生活也很少獲得改善,即使有配給土地,也可能很難耕種,甚至連找房子住都有困難。

 

二戰結束後,滿洲國的回憶在中國東北漸漸消逝,只存在於愛國主義宣傳基地中。但是在韓國,仍有不少電影或電視影集都會用這段歷史作為背景,帶出當時朝鮮抗日的故事。例如《神偷、獵人、斷指客》,就是以滿洲國為背景相當出名的作品。朝鮮人在滿洲,就像我從大連坐往延吉的火車,一言難盡。時至今日,也常會有南北韓的訪客,特別前往中國東北各地,憑弔過往的歷史。

 

 


 

封面圖片:満州国執政就任式。出自毎日新聞社「昭和史 別巻1-日本植民地史」より。

其他圖片來源:楊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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