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9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釀專題|血與斷肢──在2017金馬影展看三池崇史、園子溫與北野武

文/橘貓

前言:銀幕前的暴力
好電影難尋,特別的觀影體驗則可遇不可求。今年五月,我去戲院看《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安坐在戲院裡,卻突然發現自己有多一種「感官」被開發了。銀幕上,兩名太空船員將感染者拖曳回船,異形幼體在他們的哭喊聲中,緩緩從感染者的背脊裡破體而出……。在那個氛圍中,我忽然感到震撼而落淚,我的腦袋似乎跟不上我的身體。
隱隱有種感覺:在生活特別惶然的時候,戲院裡飛濺的血跡,似乎代表著有群素昧平生的人,正在代替自己接受懲罰。它們反映出某種恐懼,害怕生活、害怕生命、害怕許多事情,而銀幕上的人死去了,死相奇慘,像在說:沒事,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暴力釋放了恐懼。如果沒有目標,宣洩只會顯得空洞而無趣,「釋放」這個動作需要建立在一個堅實的基礎底下,有時候,我們只是單純對生活的不滿進行反抗,但面對有想法的作品,透過寫實的、非寫實的暴力,我們又總是會訝異自己被「釋放」出去的東西,往往比自己想像中來得多。
2017 年的金馬影展百花齊放,其中卻有幾朵特別顯眼。提到在「暴力」上最具代表性的幾位日本導演,或許很直覺地就會想起這些名字:三池崇史園子溫北野武。儘管沒有將他們包裝在一起,這三位導演仍各有兩部以上的作品在本次金馬影展亮相。
就一個影迷的角度來看,我們很難不在成長的過程中觀賞過幾部三池崇史、園子溫與北野武的電影,並且讓這些電影攪亂自己的大腦,淋滿血漿、感受痛苦、獲得釋放。藉著這次金馬影展的機會,觀賞影展選映的七部作品,也藉機回顧自己曾在他們的血與斷肢裡頭,讀出許多哀傷。

三池崇史:「痛」與「不痛」
身為 Cult 電影的一代宗師,三池崇史或許是日本大師級導演中,最不按牌理出牌的奇俠。作品多產是他的招牌形象,恐怖怪誕、驚異狂想的標籤常黏在他的電影上頭,要細究卻也難以歸類。
作品風格彈性大,三池能拍個人惡趣味大成的電影,也能在商業味濃厚的套路中貢獻心力。今年,他將漫畫改編電影《無限住人》(無限の住人)帶進 70th 坎城影展非競賽單元,故事改編自日本漫畫家沙村廣明的同名漫畫,描繪一個受到不死詛咒的浪人,遇見形似其妹妹的女孩,遂決心守護她,以保鑣身分,為她解決一樁武道流派間的江湖恩怨。
坎城放映後,外媒普遍叫好,《衛報》就盛讚《無限住人》,認為這部描述「不死浪人」的電影,或許也代表三池對於自己在電影界中的形象定位 [註1]。確實,電影主打「三池崇史導演生涯的第 100 部電影」為宣傳噱頭,也算是對這位影壇巨匠一個里程碑的讚揚,但他本人似乎不太在意這件事 [註2]。電影一部接一部地產製,紀念的意義不大,往後也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
木村拓哉杉咲花福士蒼汰,三池崇史在《無限住人》中集結來自不同年齡層的銀幕明星,並且恰如其分地表現他們的魅力。在電影的動作風格上,武士、浪人間的砍殺,以一擋百的劍戟情懷,很直覺地能想到三池在 2010 年的劍戟電影《13人刺客:殊死血戰》(十三人の刺客)。當然,兩部電影的差別是明顯的,同樣充滿血漿與斷肢,但《無限住人》富奇幻元素,故事也是兄妹情與快意恩仇,比翻拍經典時代劇的《13人刺客:殊死血戰》輕鬆許多。
往下來看,《無限住人》還有一個特點更為明顯,是電影中充滿一種富電玩感的「無痛」狀態。手被砍斷?沒事,眨個眼就能接回來;前方有數十人攔路?不要緊,主角一刀一刀就像切菜一樣把他們劈開。看《無限住人》時,那種投身於砍殺樂趣的電玩感體驗,與三池以往處理相似題材的手法是相異的。在《13人刺客:殊死血戰》,角色們最大的共通點就是渾身血汙,死亡是充滿痛楚的,同樣是以一擋百,血肉之軀的掙扎帶來不同的觀影體驗。令人難忘的是,三池在《13人刺客:殊死血戰》中放入一個極為挑釁的畫面:一個被切斷四肢、剪去舌頭的女性人彘,形象陰森恐怖。該片遍布著血跡與肉體疼痛,比較之下,更顯得《無限住人》如此「乾淨」了。
儘管新作是一部「無痛」的漫改作品,三池仍然有許多怪奇、挑釁的電影問世,好比 2015 年描述極道吸血鬼與青蛙布偶大對決的《極道大戰爭》(極道大戦争就是一絕。然而,回顧以往,三池崇史最廣為人知的創作仍然發生在十多年前,他曾經在 2000 年前後拍攝過幾部被影迷奉為 cult 經典的傑作,在那個時期,他創造出會永遠刻印在電影史上的「痛楚」。
2017 年 5 月,外媒《綜藝》報導 [註3],英皇電影公司收購了兩部經典電影的發行權,一部是姜文導演的《鬼子來了》,另一部就是三池崇史的《殺手阿一》(殺し屋1)。瘋狂的暴力、戲謔的幻想,《殺手阿一》長期被視為他最具代表性,也是最惡名昭彰的作品之一。
有鑑於影片母源的影像品質低落,英皇公司著手進行修復工作,由三池崇史本人認證電影成品,並於 2017 年 11 月開始將 4K 修復的《殺手阿一:修復版》推往北美院線,並預計在之後發行藍光影碟。讓人驚喜,臺灣的影迷也在今年的金馬影展欣賞到這部回歸大銀幕的 cult 經典。
生剪舌頭、鐵鉤穿身,第一次在大銀幕上欣賞三池崇史的暴力經典,儘管先有心理建設,仍免不了驚嘆其如此緊逼「痛楚」的極限。幾近病態的暴力,是與《殺手阿一》緊緊綑綁,離不開身的標籤。淺野忠信飾演的黑幫頭目垣原,施予痛楚、接受痛楚,並在其中享受絕對的愉悅,三池崇史在同樣以漫畫為底本進行改編的《殺手阿一》中,表現了暴力的極致想像:不是凡人的煉獄,卻是狂人的天堂。
影迷常說,昆丁.塔倫提諾的電影中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裡頭定義出世界自行運轉的規律模式。做為昆丁極度推崇的電影大師,三池崇史電影世界裡的「異常」或許更是明顯,三池的電影裡,常流露出宛若程式中毒的崩壞狀況。人物的心理狀態極端不穩定,故事中的善惡分界、倫理道德,更為虛無飄渺,近乎難以釐清。
《殺手阿一》的主角阿一,少年時遭受霸凌,女同學為了解救他挺身而出,卻因此被惡霸學生們輪暴。阿一從此陷入對惡霸的極度仇恨,成年後以神秘的戰技四處虐殺惡人,但當他深思記憶,總是無法確定,自己在少年當下的心情,究竟是想擊倒那些正在姦淫受害者的惡霸,或是加入他們……?催眠、幻覺、自我懷疑、記憶斷片,黑幫頭目垣原在等待一個能給予他極端痛苦的對手;殺手阿一則毫無目標地四處「除暴安良」,兩個主角,各自表現病態心理,背後卻隱隱呼應著他們心中對「愛」的需求。在三池崇史的電影裡,角色狀態如斷線風箏。最恐怖的是,在他電影中的「斷線風箏」不是個體問題,而是往往能遮蔽住整片天空的殘酷風景。
談論《殺手阿一》裡頭集體中毒般的愛慾迷航,會直覺想起三池崇史同年(2001)另一部以病態著名的 cult 經典《拜訪者 Q》(ビジターQ),姦屍、亂倫,兒子躺在母親敞流滿地的乳汁中思考人生,爸爸與媽媽在合作分屍的過程中找回家庭和諧,一個表面上能維持穩定運作,實際上卻充滿問題的家庭,最後在連串的「精神昇華」中合而為一。
回過頭想,《拜訪者 Q》與《殺手阿一》,一者祝福一者詛咒,我們見到灑滿銀幕的血漿,但細微動人之處,仍然是對生活的恐懼感:痛楚是可愛的、倫理是虛假的。於此,三池崇史的電影奉獻出都市特產的精神狀態,封存在正常生活底下的黑暗狂想,盡力從牢籠中掙扎,我們享受著《殺手阿一》恣意狂躁的人體摧殘,也在尋找與其和平共存的途徑。
關於三池崇史與《殺手阿一》,有個小故事很有趣。在一次專訪中 [註4],三池崇史曾經提到,他的媽媽有次帶了三十多位朋友去電影院,興沖沖地準備看她兒子執導的電影,非常不幸的是,那部電影就是惡名昭彰的《殺手阿一》。想當然爾,這個決定演變成一場災難,三池接到來自母親的抱怨電話,他也知道,他的電影並非適合大部分的親朋好友。
其實,身為倍受推崇的 Cult 宗師,三池崇史的電影並非永遠如此離經叛道 [註5]。商業的、溫馴的、奇怪的、瘋狂的,他製作各種電影,也能夠輕易在「暴力」這個分類底下,找出痛與不痛的兩種表現方式。暴力有時候可以是電玩般的娛樂紓壓,有時候又變成了狂人們對愛、生命、希望的終極叩問。《殺手阿一》的結局令人難忘,在垣原如黑洞般裂開的雙嘴中,觀眾能看見電影的核心,一個發瘋的社會,存活著一個寄生於幻象下,依賴吸吮痛楚維生的靈魂。
在三池崇史的鏡頭,極端痛苦誘發觀眾進入角色的心思中。當垣原渴望被阿一凌虐,你會見到他在銀幕上的形象是如此發光發熱,像是一個見到心愛玩具的小男孩。在多數情況下,或許我們一輩子也不能理解垣原,但你會開始問自己:為什麼他如此閃爍?垣原渴望的痛苦是甚麼,我們在銀幕傳來的肉體疼痛中與他共鳴。

園子溫:「苦」與「不苦」
生命就是痛苦。我深愛園子溫在《死魚》(冷たい熱帯魚)裡頭的敦厚與哀傷。一個安分守己的上班族,如何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被逼上絕路,活著真的非常痛苦,死亡竟成了一個寧靜的選擇。扭曲的血肉與家庭,佐以極度驚慄的角色心理狀態,園子溫是近代日本電影裡,另一個不可多得、血腥味濃厚的大師。
2015 年,園子溫執導《新宿天鵝》(新宿スワン),這部改編自熱門漫畫的電影,也在同年的金馬國際影展放映。2 年後,《新宿天鵝 II:橫濱暴走》(新宿スワン 2)在日本上映,2017 年金馬影展自然也沒有放過這部依然由園子溫執導的續集作品,選在「午夜特快車」單元放映。
《新宿天鵝》系列的電影故事環繞在一個立志「帶給每個旗下酒店小姐幸福」的紅燈區星探:白鳥龍彥,描繪他如何在新宿街頭遊走上工,打擊傷害他美好願景的惡勢力。「我想做一部《新宿天鵝》,而非另一部『園子溫電影』。」園子溫其實自己也這樣表態 [註6] 過,《新宿天鵝》在票房上取得了亮眼而出色的成績,卻沒有留下太多園子溫個人的創作手痕,續集的生產,看來也是商業上的必然。
《新宿天鵝 II:橫濱暴走》把戰場從新宿移往橫濱,電影的節奏加快,反派「橫濱巫師」瀧也請來淺野忠信飾演。電影的娛樂性上升不少,讓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卻反而下降。舉例來說,《新宿天鵝》整部電影最漂亮的一顆鏡頭,發生在電影結尾,白鳥龍彥經歷了種種事件,再度走過新宿街頭,鏡頭帶往街道中形形色色的路人,讓觀眾發現許多角色正隱身其中,從容自在地經過白鳥身旁。單純的街道,卻因為主角經歷過種種歷險,而對同一個地方有了更多理解。《新宿天鵝》的尾聲成功呈現出一種窺探感受,觀眾跟隨主角歷險,彷若置身紅燈區中,對這個神秘的產業與環境有了多一些認識。
然而,當《新宿天鵝 II:橫濱暴走》依樣畫葫蘆地照搬這顆鏡頭,卻破壞了首集結尾清晰可見的眾生相展示。越來越多的未完待續,讓《新宿天鵝》系列的商業意圖明顯,卻少了一些欣賞電影的趣味。
所幸,影展選映的另一部《東京吸血鬼旅館》(東京ヴァンパイアホテル),能再讓觀眾見到園子溫的暴力與背後的思考價值。《東京吸血鬼旅館》原身是一套由 Amazon 製作的電視影集,園子溫執導,全九集,整套影集長度約莫五小時,之後經過刪減編修,剪出一套 142 分鐘的電影版在國際發行。
在《東京吸血鬼旅館》中,可以見到園子溫創作方向的延伸。舉例來看,在 2015 年的《屍奔女子高校》(リアル鬼ごっこ,另有譯名《真實魔鬼遊戲》),電影中莫名遭受巨幅暴力的學生女主角,從故事中覺醒,發掘自身受困於一個猥瑣老人開發的遊戲程式當中,她必須要做出與老人預設想法截然不同的決定,才能從命運中被解放。
《屍奔女子高校》的故事背後呈現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提問,電影最著名的一場戲來自開頭的「女高中生遊覽車出遊」,一陣怪風吹過,全體女高中生都被腰斬,大量血漿極不真實地噴出,除了主角之外,所有人的上半身就這樣隨風飄盪,呈現恐怖的煉獄景象。這場戲當時吸引大量網友眼球,也成為電影最吸睛的焦點,但如果被暴力吸引的觀眾,耐足性子看完整部電影,回過頭來就會發現自己亦置身戲中,成為故事裡「逃亡遊戲」的消費者。
電影在消費「女高中生慘死」的形象,以極度獵奇的暴力感受抓人眼球。女主角身處電影中,慌亂地試圖逃亡,觀眾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就這樣與電影中的猥瑣老人形象高度疊合,進入這套立體的創作思維當中。獵奇的暴力行為下,觀眾同時享受著觀看銀幕上的女性主角身陷危險,一面又要代入自身的情緒與她同在,當角色意識到此番矛盾,其電影中的斑斕血跡就會多了幾分玩味空間。
不僅《屍奔女子高校》如此,園子溫在《這不是色情電影》(アンチポルノ)中繼續用同樣的邏輯發難。《這不是色情電影》是一部日活羅曼出品的情色電影,日活羅曼的粉紅電影號召軟性情色,類型公式是每十分鐘就會有一場床戲,在日活羅曼的 45 周年,日活請來五位影壇極具聲量的日本導演執導一部這樣的「情色電影」。五位導演中,園子溫提交的作品就是《這不是色情電影》。
《這不是色情電影》的故事環繞在一位演出情色電影的女演員身上,似戲非戲,電影中的床戲並未提供太多官能刺激,角色情緒逐步崩壞、美術風格更衝擊觀眾眼球。電影中的「真實」位置被模糊,反抗力量處處散發。園子溫借了日活羅曼的題目,寫了《屍奔女子高校》形式的作文。又一次,進場看色情電影的觀眾,必須要體會八十分鐘的煎熬:這究竟是不是色情電影?
電影裡,園子溫一層一層打開故事的「外空間」,就像是層層堆疊的俄羅斯娃娃,觀眾難以辨別眼前的角色正身處於「第幾層」,而這樣的敘事,進而清楚呈現出虛構世界外的真實樣貌。演員活在角色中、角色意識到自己身為演員,《這不是色情電影》體現出一個巨大的牢籠,觀眾注定會發現自己身處其中。園子溫提供給觀眾的是剝削元素,卻在剝削元素中安插了自己的心意。
藉由剝削去抵抗剝削。《東京吸血鬼旅館》於此也讓人印象深刻,電影本身在談的是兩大吸血鬼家族的鬥爭,無知的人類成為犧牲品,卻又從中攪和,打亂故事的權力布局,觀眾看到統治的暴虐、看到革命的殘酷,在絕對的血漿娛樂中,觀眾接連眼見大量的意義消亡,進而懷疑自己的「娛樂」本質。
電影中,我們能看見一些「暴力美學經典」的圖像穿插,好比《疤面煞星》(Scarface)中東尼.蒙大拿的槍戰重現;或是夏帆在電影尾段手持武士刀大開殺戒的樣貌。有趣的是,這些「暴力」的娛樂效果,到了電影後段卻突然被(理應任吸血鬼主角宰殺的)人類群眾一筆勾銷,角色們各自的情感連結,都在情緒狀態中了結,人類卻大舉攻擊,用俗氣的方式取下主角們的項上人頭。
暴力的娛樂效果,頓時變得全無意義。觀眾的代入與認同都被混淆,主角的生存意義煙消雲散,在代表女性子宮的旅店中覆滅。你很難分辨園子溫到底是拍了一部失敗的暴力娛樂電影,或是拍了一部成功的「園子溫電影」。這種意義消亡的過程,反扣回了電影藉由暴力進行娛樂的本質,這樣在暴力下獲得愉悅感的過程有何道理?園子溫持續釋放血漿,而觀眾則會在其中與自己的預期拉扯。
相較起讓角色在深沉而痛苦的暴力中哀鳴,看園子溫的「娛樂電影」似乎總會有一種受折磨的古怪感受。那些以往被觀眾消費、剝削的銀幕對象,突然都生出了自己的情感,在銀幕上大肆反抗自己的命運。我們不由得又想到《這不是色情電影》中的對白:「男人看我的眼神,就像野貓在垃圾桶裡找到受潮的麵包屑。」性幻想注定要崩滅,因為那只是幻想。果真如此嗎?
在暴力中,園子溫重現了痛苦。儘管我們仍然能從《新宿天鵝 II:橫濱暴走》這樣的商業電影裡獲得娛樂,但回到他自己的主戰場,似乎每一次與園子溫的交會,都變成一場「承受痛苦」的考驗。

北野武:「是」與「不是」
談到北野武,心情不由得放鬆不少。2017 金馬,第一波片單並沒有北野武的名字。首波票券開賣後三天,神祕場資訊發布,正是北野武近年黑幫暴力美學集大成的三部曲電影:《極惡非道》(アウトレイジ)三部曲。從 2010 年到 2017 年,八年的時間,三部電影,北野武完成自己的黑幫史詩,三部電影的故事不斷往前推進,但其實講的是同一件事。
「真實」,北野武追求著一種真實的暴力美學,或更貼近地說,是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從小接觸幫派分子的北野武,曾在書中提到 [註7]:他在街頭看人幹架,真正的幹架都是在一瞬間結束,根本沒有電影中華麗的套招與打鬥場面,「人命真脆弱,光是用石頭敲個後腦杓也能打死人。」「被槍打中就死,看不開就自殺,很平淡,也很真實。」由此見,北野武的電影美學對抗了另一種被設計出來的暴力美感,他嗜好讓角色的生命回歸本來應有的價值:卑賤不堪,只能奮力掙扎。換句話說,像吳宇森那樣穿梭於鎗火而面不改色的雙槍英雄,沒有在北野武電影中出現的可能。
妙得是,在北野武的電影裡,暴力發生的可能性無處不在,猝不及防永遠是生命的真相,至少北野武呈現如此。1989 年,他執導首部劇情長片《兇暴的男人》(その男、凶暴につき),並親自飾演電影中的主角,一名兇狠的暴戾警官。警官的重要親人被綁架,依照類型電影邏輯,應該是警官能循線抓到歹徒,救出親人,沒想到,電影中馬上就穿插了親人被歹徒輪暴的場景。身為主角的家人,似乎不怎麼偉大,也沒有被導演保護的豁免權,身為主角亦然。北野武的電影中,角色們沒有獲得安逸的保障。
反映到《極惡非道》三部曲上頭,《極惡非道》系列的故事環繞一名叫做大友的老派極道流氓,如何在新時代的黑社會生態中生存。三部電影中,相似的共通點都是安逸的狀態絕不存在,《極惡非道》三部曲,每一集的結尾,必然帶來一個讓觀眾愕然的轉折,主角輕易地死去、政變輕易地發生,重要角色來不及搞懂狀況就橫死街頭,仔細細想,都在情理之中。暴力發生之後,電影必然快速地切斷,進入黑畫面,暴力是乾燥而相對安靜的,生命謝幕迅速、短暫,沒有哭哭啼啼的空間。
北野武的暴力冰冷,卻又殘酷到令人難以直視,《極惡非道》三部曲對極道的處決手段有深刻描繪。然而,比起純粹的痛楚,北野武呈現的幫派暴力有更明顯的特質:恐懼。前頭所提及的「猝不及防」成為身處弱勢的角色們最大的恐懼感來源,一旦落到對方手上,生死就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範圍。生命的重量,宛如隨時可能被捏死的螻蟻。
仁義並不可靠,極道分子也不再講信任。北野武用暴力催動的,還有「身分」這個特性,主角大友與他身邊的忠心夥伴,似乎皆是碩果僅存、信奉道義的幫派角色,有恩必還、有仇必報。大友因此成為三集故事中,眾黑幫勢力來回利用的對象,他有膽有謀,也有原則。一個有原則的人,活在原則盡失的時代,只能發出時不我予的感慨。
北野武的作品裡,海景常接納了生命中形形色色的無常,像是宿命的起點與終點,最終都要在海邊交會。綜合這些因素,一個信奉道義的老幫派分子,在殘酷的新秩序中,只能把恩仇都越結越多。主角沒有辦法真正地全身而退,儘管三部電影觀賞性都高,但疲乏感卻無法免去,當角色出現在海邊,觀眾就彷若能從他的過往作品中讀出暗示。或許,這就是為甚麼當《極惡非道最終章》(アウトレイジ最終章)開始剪入海景,觀眾會不自覺感到寬慰吧,宿命的鐘聲敲響,你卻反而感到安心,讓人想起香港電影《無間道》的命題:離開無間地獄才得救贖。
北野武對原則的表現,同時有怒氣與哀傷,大友身上不時展現的英雄光芒想必就是怒氣的鋒芒,但在閃現之後,始終得一次次地歸隱,又展現出時代變遷、仁義消逝的哀愁。北野武的黑幫暴力,動機都是浮雲,人物耍刀動槍,都在原則與利益上頭打轉。電影中的海景,就好像吞下了所有怒與怨一般,人物一個個死去、故事一則則結束,海依舊是海。
暴力是生活中的一頁,是天道運行的一環。北野武用暴力去展現英雄氣概,不是動作片英雄的肉身神話,反而是在原則信奉上的精神形象。三部曲進行到最後,利益的信奉者成為最大贏家,接管整個天下,北野武卻把他們的「得勢」拍出一股行屍走肉的氣息,沒有一點歡快、沒有一點意義,也沒有一點希望。一個人應該怎麼活,電影中似乎自有價值判斷。
於此,北野武反芻了自己的暴力美學,生命的脆弱與猝不及防的死亡,極道的暴力處決,皆是一種對生命價值近乎褻瀆的挑釁。北野武用三部《極惡非道》拍出一個信守原則的男人如何被時代吞沒——世界永遠屬於那些追逐利益的人們,在路上等待主角的,只剩下大海,還剩下大海。

後話:銀幕後的延續
行文到最後,突然想到一件妙事。在三池崇史經典的《殺手阿一》裡,互相對立的兩大主角:淺野忠信飾演垣原,大森南朋飾演阿一。
在今年的金馬影展,三位導演、七部作品裡頭,淺野忠信出現在園子溫的《新宿天鵝 II:橫濱暴走》;大森南朋出現在北野武的《極惡非道最終章》。垣原從三池鏡頭下的變態黑幫受虐狂,變成園子溫故事裡的橫濱地頭蛇;阿一則從 cult 印記的傳說角色,變成北野武身旁忠心護主的黑道打仔。金馬的選映沒有刻意安排,幾部新作都只是當年度的日本電影代表,兩位形象鮮明的傳奇演員,卻如此在三位導演的電影間移動,讓人看到一絲意料之外的趣味。
引發共鳴、深鑿意涵、刻劃世界,電影裡的暴力在各方各面吸引觀眾追逐,並讓我們深深著迷於這些叫人恐懼的元素,急欲發掘其更多的可能性。《極惡非道最終章》裡頭,訴諸真實暴力的北野武,依舊還是讓大友在一場戲中扛著槍枝瘋狂掃射,血花遍地開,是怨氣終於找到一個出口,或是結尾迎向大海前的迴光返照?電影裡的斷肢匯聚成血河,似是仍然在無止盡地向前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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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 順帶一提,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部三池崇史電影,是他在《三更2裡頭貢獻出的短片《盒葬》(box)。很美的作品。
[註7] 《超思考》,北野武著,2015.08,頁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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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蔡曉松,1995年生。從事電影相關文字工作,撰寫部落格「橘貓【Orange Cat】」。持續藉由各式各樣的書寫方式,尋找自己與電影之間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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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2017年11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主編的話〉by 張硯拓
《釀短評》相愛相親〉by 陳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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