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篇文章收錄於「釀電影」vol.17《回家吃飯》。臺灣新導演彭紫惠、王品文共同執導的首部長片作品《春行》(A Journey in Spring),由演員楊貴媚、喜翔主演,以超十六毫米底片進行拍攝,呈現出質樸、傳統的東方家庭故事。本次《釀電影》邀請紫惠、品文導演與貴媚姐再次相聚,一起聊聊她們眼中的,春天的潮濕記憶。
「那叢盛開的絡石必然不屬於你。」黃昏,一個哀傷的女人/穿一件亮色花裙/在我空蕩的門廊裡/重複大喊一個秘密/她老了,聲音脆弱、堅定/像極我多難/而多疑的母親──林禹瑄《春天不在春天街》
《春行》(A Journey in Spring,2024)專訪當天,天氣正好,陽光刺眼,走上幾步路就滿出一身汗與濕氣。與品文、紫惠、貴媚姐的見面,說是專訪,其實更像是一個局外人前去探望一個家庭。
拍電影會讓一群陌生人變成家人,觀點思想乃至價值觀的交換,拍攝期間的長期相處,是華爾滋那樣地,導演一步退、演員一步進,轉圈踏步之間是試探,是退讓,也是接受。這同樣發生在《春行》裡,先生欽福(喜翔飾)對妻子秀緞(楊貴媚飾)少有好臉色,在外頭一事不順便馬上要妻子閉嘴,看上去有些蠻橫霸道,有些大男人主義,但很偶爾地,他會在客廳穿一條四角褲,跳著空氣恰恰。
舞是跳給秀緞看的。那時候還有人讓他當孩子。直到秀緞離世後,他才開始跳起獨舞,在孓然一身的蒼涼世界。
我向品文與紫惠問道:「活在新的世代,怎麼還寫這樣的男人形象?」貴媚姐搶在前先回答了我:「那一句『妳閉嘴。』不見得只有男人會對妻子說,母親也會對孩子說,我覺得那是一種保護。」有耳無喙便是這樣來的,而如此迂迴的「保護」,更多是為了護住面子,以及一整個家庭的安定。
「這種保護也可能會傷害到人吧?」我回道,品文接過話,說起自己悄悄藏在片子裡的記憶片段──成長過程中,父母總是不斷吵鬧、鬥嘴,從不曾向對方表達情意,品文時常在想,這是愛嗎?
長大一點,她接著發現,母親往往比父親還要更加寬厚、包容。
電影沒有明說的,是兒子建明(藍葦華飾)的同志身分。與妻子離婚後,建明離開原本的住處,密隱地過起新的生活,選擇不再和家人聯繫。在舊的剪輯版本中,曾經放入爸爸和兒子爭吵的畫面,但最後導演二人沒有放進片子裡,她們選擇用更安靜的方式,處理這一家人精神上的道別,以及母親離世後,父子二人的聚首。
爭吵被消音了,觀眾又該如何理解欽福與秀緞,在面對兒子時的心境?導演二人也同演員們一起討論過,彼此若身為母親,會有怎樣的選擇?
「我可能也會反對(兒子的性向),但會先責怪自己當初生孩子時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是不是在孩子成長的過程遺漏了什麼,一定會覺得自己有問題。」貴媚姐先是這樣回應。品文接著說道:「我跟媽媽出櫃的時候,媽媽的第一個反應是流淚,她告訴我,她只是擔心我會過得很辛苦,她只希望我一生過得平安、快樂。」紫惠也提到當時帶前女友回家時,媽媽一開始也認為自己沒有把孩子生好。後來她也才明白,父母擔心她的同志身分會在社會上遇到阻礙,而每一件小事加總起來,很容易就會讓一個人活得很辛苦。」
在《春行》裡,父親的反應激烈,可母親卻是默認,母親的自我咎責,背後更加深刻的原因是她在本質上犧牲自己、來完成所有人的「母性」設定,也因此她的默認與可能的抵抗,其實希望的是家庭共好,孩子順遂。
兩位導演曾經在成長過程中見過的執拗父親形象,與東方家庭經常出現的堅毅母親形象,融進了喜翔和楊貴媚的表演裡頭,兩個角色背後,是無數個先生/父親、妻子/母親揉雜的臉孔。也因為有太多張臉,在創作過程中,品文、紫惠早早就決定一切都要旁觀,越遠越好。
出身電影專業的品文,曾執導短片《我們之間》(Between Us,2014)、《記憶迴廊》(Labyrinth,2016)與《軍犬》(Military Dog,2019),過往的她習慣以傳統敘事方式,讓鏡頭跟著演員,捕捉角色的情緒和姿態,但拍攝《春行》時,她更有意識地想從主觀視角抽離,有距離地觀看一個生命的消亡,以及另一個生命是如何跟著產生質變。起初她與一起合作《軍犬》的編劇余易勳,對《春行》的劇本已經有了大抵的輪廓,但在紫惠一同加入創作後,《春行》的命也跟著改變了。
從事藝術創作的紫惠,過往的創作內容多關注內在的時間與精神性,她以禪宗所闡述的死亡真意出發,將時間與生命凝練於低限配樂、無痕剪輯,將眼光置於度外的《春行》裡。除了導演一職、也擔任剪輯的紫惠並沒有照著劇本順剪,反而是在大量的影像素材中,以抽象的眼光重新梳理影像氣味與演員心境,將其並置,迸裂出新的時間感與觀看方式。
「我想拍下時間的不可逆和生命的離開,時間與生命都是無法『重來』的,但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絕大多數時候都會忘記這件事。」品文想捕捉的看不見的事物,紫惠以更加超脫的眼光為她找到了。
「我們像一縷魂魄,靜靜地走入他人的生活中,看他們過日子,看時間緩緩流動,而我們並不涉入其中。」回到現場拍攝亦是如此,品文和紫惠都希望呈現演員「本真」的樣子,因此在拍攝時保有極大的討論空間,透過不斷的來回理解,為演員建立角色認知,再在開拍之後,讓演員即興發揮。「導演只給了我角色的感受,其他便任由我自己長出角色的變化,所以整部片沒有太多劇情設定、戲劇情節,但我們可以更安靜、專注地待在一個『家』裡,成為片子裡的角色。」貴媚姐如此形容。電影開拍之後,品文、紫惠放下了導演筒,就成了牆壁上的蒼蠅,看演員走進戲裡,不再是喜翔與楊貴媚,而是真正地成為欽福與秀緞。
這是紫惠試圖想要找到的,《春行》之所以是電影,而非其他藝術形式的原因──因為電影正是以真實捕捉虛構,使得虛構得以比真實還要更真實,更有力量。
「當外在世界一直在進步,人類不停地建設與摧毀,我們就更應該慢下觀看的速度,把感官從『這個世界是無數的注意力所組成』的這件事給解放出來。」《春行》每一場戲的長度,與幾乎不動的鏡位畫面,成為觀看者的勞動經驗,我們透過精神的勞動,被帶回拍攝現場,走進他人的故事裡面,在很長、很靜的時間裡,去理解、而非單純只是觀看。
因為這樣的觀看方式是有機的,如同人生的隨機性是無法提前排演、應對的,因此就連欽福在面對秀緞離世的那一場戲裡,導演們也無意為演員安排其心境變化與轉折,反而用了更多的留白,透過整個空間的精神交流,帶領觀眾通透電影背後的情緒。
秀緞只是睡了一場覺,就沒有再起來過。欽福選擇將妻子的遺體冰在冰箱,繼續過日子。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在慢慢消音的過程裡,不見五子哭墓孝女白琴,只有欽福一個人買來了好幾袋鹽巴,倒進冰櫃裡,望妻子再多陪他一會兒,望時間會留。
她們拍著欽福的背影,一切接近無聲。
片子裡,欽福與秀緞在精神上似是同步的一顆鏡頭,梳妝鏡反射欽福躺在床上的一隻腳掌,鏡頭停了很久,久到時間似是停滯。欽福的腳如此僵硬,像是失去精神的肉身,看似停止的畫面背後,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突然地被暫停。當他回過身才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好久,離開的人已經遙望生者好長一段時間,而留下來的人已經走向景框之外的世界。
《春行》的雙重剖白,是東方家庭的家族史,也是一個男人的情海翻騰。如今,片子外的這一家人,依然撫觸著往日的虛妄記憶,不為了找到親情的真意,而是任憑情意在遲滯的時間裡流淌,透過一幕幕如春蠶吐絲的影像,在電影拍完之後,將愛視作是秘密。
當下一次她們又接起母親捎來的電話,嘮叨地說著「家裏有一桌飯都沒有人要吃!」時,終於能了解家裡常備的那一鍋滷肉與白飯,便是母親道愛的秘密。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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