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湯姆少校：《2001夜物語》

2016年一月中旬，大衛．鮑伊（David Bowie）去世的消息傳出，社群網站上一片哀悼懷念之聲。雖然對他的作品並不熟悉，我也不免俗地聽到了他的經典歌曲〈Space Oddity〉。

1969年七月，〈Space Oddity〉單曲發表，當時人類對太空計畫的推動及想像正方興未艾。阿波羅11號的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與艾德林（Buzz Aldrin）登上月球，就在這首歌發表幾天之後。

而一年多前，名導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經典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才剛上映，〈Space Oddity〉正是受了電影的啟發。

之後再過十五年，一部同樣受《2001太空漫遊》啟發的漫畫問世，那便是星野之宣的《2001夜物語》（1984-1986連載）。

《2001夜物語》的第一話中，採用了與《2001太空漫遊》片頭「人類的黎明」如出一轍的鏡頭：學會了使用骨棒作為工具的遠古猿人[1]，使用這種工具互相殘殺、競奪領導地位，也用於獵捕其他動物；最後，一隻猿人將手中的骨棒往空中一拋，在蒙太奇手法的剪接下，骨棒——人類技術之始的象徵——變成了百萬年以後的火箭／太空船。

而後，星野之宣把鏡頭帶到這一系列故事的真正起點，也是第一話的終點：1960年，第一隻上太空的無名黑猩猩。這個人類的遠親，成了宇宙時代的「祖先」之一。[2]

星野之宣不是要拍一部劇情長片，如同標題「2001夜」所暗示的，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樣，這是一個又一個人類探索宇宙的故事。[3]

這部三十年前的作品，以現在的科學知識來看不免有錯謬與誇張，但即使2001年已過去17年，《2001太空漫遊》和《2001夜物語》也都還沒有過時：人類仍然從未親身探訪過月球以外的星體，星際旅行還是遙遠的未來——它們還未被時間徹底超前。

作為一部叢集短篇故事的科幻作品，「時間」也是《2001夜物語》中的重要元素，而且是我認為最迷人的部分。

第一次看時，我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第十八夜〈給愛時間〉。地點是天鵝座的人類殖民地星球，因為同事比克手受傷（不是鳥山明的比克），太空人拉薩魯斯取消休假前去代班，到太空中駕駛接收貨櫃的工作艇，不料卻出現了一個會移動的黑洞——之後被命名為「天鵝座B1」。母船為了自保，拋棄了拉薩魯斯的工作艇，拉薩魯斯和工作艇則被黑洞吸住，隨著黑洞一起消失在宇宙之中。

沒有人能從黑洞出來。

拉薩魯斯被認為已經死亡，在殖民地舉行了他的喪禮，比克前去向拉薩魯斯的遺孀夏洛特及兩個小孩道歉——但這又算是誰的錯呢？之後，比克每次休假都會去探望夏洛特。漸漸的，他發現她變了，不再是憔悴與悲傷，而變得開朗又美麗。但是夏洛特不願愛上比克：「那種感覺，就像是再愛拉薩魯斯一次一樣⋯⋯我不要再嚐一次那樣的痛苦了，比克⋯⋯」

忘不了夏洛特的比克，加入往其他星系運送資源的長程任務，長年不和夏洛特見面。夏洛特則在數年後改嫁殖民地的行政長官。當他們再相見時，拉薩魯斯的兩個小孩都已長大，看到夏洛特與事業有成的孩子，比克心想：

「夏洛特長官夫人似乎很幸福⋯⋯時間的確沖淡了一切悲傷和不快樂——連愛也是⋯⋯」。

但是他可能錯了。

不久之後，殖民地開始出現奇怪的流行病，更因為行政長官的錯誤政策而不可收拾，年老的夏洛特也因此染病；同時，當年帶走拉薩魯斯的黑洞天鵝座B1再次出現，受命率隊探查的比克，發現拉薩魯斯的工作艇仍在黑洞邊緣，一如當年——這是黑洞邊緣特殊的「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拉薩魯斯將被黑洞吸入、壓碎的命運仍然沒有改變，只是他在那裡的時間彷彿無限的延長。[4]

餘命無多的夏洛特，請求比克帶她前往黑洞，夏洛特的太空艙在接近黑洞時越來越慢，最後彷彿靜止了一樣。在她前面的，則是像在等待她的拉薩魯斯——在年華老去以後，在數十年以後，她終於追上他的最後一刻。

重逢的兩人，彷如回到年輕的愛情。黑洞繼續漂流，對在黑洞邊緣的兩人來說，他們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分鐘，可是對於在黑洞外看著他們的人——尤其是比克——他們的愛將持續到數百年或數千年之久。

另一個我最喜歡的故事，則關於一台人工智能電腦KARC 9000。故事開始時，它正前往木星基地補給燃料，並學習有關人類、地球的各種資訊及知識。[5]

一路上，KARC聽著負責它基本設定的女性工程師瑪雅對地球的懷想，也直接觀察了太空船中的人類互動。之後它即將以無人探測船「探索號」的身份，用0.12光年的速度前往5.9光年外的星系——這段航程需時五十年。KARC 9000的任務是嘗試與其他智慧生物接觸，並把調查資料傳回地球。

但是在啟程前，KARC把前去告別的瑪雅關在船艙內，並對她說：「過去那段時光真快樂。我能和人類一起生活，無所不談，並且學習了許多美好的事物⋯⋯我的任務是單程的外太空探索。瑪雅，為什麼我非得『一個人』去呢？為什麼？」

瑪雅只能回答：「這⋯⋯你就是為這個目的而建造的呀！——不是嗎⋯⋯」

KARC：「我——說不定我對人類的事知道的太多了。說不定，我和人類一起生活的時間太久了。」

KARC船長還是孤單的前往5.9光年外的遙遠星系了。在後續的故事中，人類藉由宇宙資源的開發及科學的進展，擁有了超空間航行的技術。KARC 9000在漫長的旅途中沒有得到任何智慧生物的回應（「大宇宙像是個靜止的黑洞，只有深不見底的沉默⋯⋯」），也因受宇宙塵撞擊而失去與地球通訊的能力。

「那座星雲美嗎？人類看見這幅光景會覺得美嗎？還是會有其他感覺呢？假如這次的旅程，是由一個孤獨的人來執行的話——」

在這種情形下，KARC終於抵達了它預定探索的目標星系——這時它發現了一艘突然出現的太空船，也立即嘗試與這艘太空船聯繫——但那卻是人類得到新技術後所造的新型太空船。KARC花了五十年的航程，現在人類只要一瞬間，就追上了。

而那艘人類太空船的船長，正是當年的女工程師瑪雅。

「我名叫KARC 9000、太空船叫探索號，隸屬於地球。請求和貴船接觸，請回答！」「你們是隸屬於哪個星系的智慧體？請回答！」「請回答，請回答！為了在和未知文明接觸時派上用場，我記住了有關地球人類的全部資訊！」

瑪雅卻下令切斷與KARC 9000的通訊——KARC發送的訊息令她痛苦萬分，而流下眼淚：她怎麼能告訴KARC，你的旅行已經沒有意義了？「請你原諒我，KARC，請你原諒人類⋯⋯」

無法回頭的KARC船長，繼續在無限的空間與永恆的時間中前進。[6]（2015年7月，新視野號經過九年半的航程後到達冥王星，為人類拍下冥王星的照片，之後繼續前往古柏帶。當時的新聞就令我想起KARC 9000，並想：如果新視野號也有像KARC的人工智能，它會不會有一絲怨恨人類？）

像這樣的故事，只有科幻這種體裁才做得到吧。

雖然，電影或漫畫作者並非預言家，《2001夜物語》第二夜以美蘇元首在托爾斯泰太空站中的和解，架構出整部作品裡人類合力飛向宇宙的背景——如同第一個太空人加加林（Yuri Gagarin）的微笑，被稱為可以融化冷戰，一個共同的挑戰或夢，的確可能帶來和平——星野之宣一定想像不到，蘇聯在幾年之後就解體了。

或者，又像在2015年，我們已經身處在電影《回到未來》（1985）的未來世界——不過卻和電影中的想像差超多。而若按照《機動戰士鋼彈》初始設定的世界觀，我們也已該開始建造宇宙殖民地，使用宇宙世紀的紀年——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但那些作品中的「平行宇宙」仍然值得我們閱讀。

它們被時間追趕，但它們也是時間中值得紀念之物，或者成為了往後作品的「祖先」之物。

大衛．鮑伊寫下〈Space Oddity〉時一定也想像不到，數十年後的2013年，上校退伍的加拿大太空人哈德菲爾（Chris Hadfield）會在國際太空站（ISS）拍攝人類首支在宇宙中錄影的MV，而且翻唱的就是〈Space Oddity〉。

湯姆少校登上太空，進行艙外活動 （extravehicular activity，EVA），但之後卻發生機械故障，湯姆少校只能孤單的在宇宙中漂流⋯⋯不，哈德菲爾上校唱的是：湯姆少校回到地球了，回到地球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不過，聽著這首歌，我所想的，還是在黑洞邊緣的夏洛特與拉薩魯斯，還是KARC 9000的旅程。他們都是湯姆少校，在太空中漂流的湯姆少校。

＊《2001太空漫遊》台灣譯本由尖端出版社出版，許嘉祥翻譯。浦澤直樹、弘兼憲史、小林源文、松本大洋、小山宙哉⋯⋯等許多漫畫家的作品，都是經由許嘉祥先生的譯筆，在此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