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廣場案宣判前一陣子,我都是住在銅鑼灣,整理思緒。宣判前兩日,那是星期二,東北案的判決出爐,多位戰友被判刑 13個月,心像注鉛般重,眼淚不爭氣的掉下來。那是非常殘酷的判刑,剝奪了他們13個月的自由,看着戰友入獄,教人萬般難受,心如刀割。他們是如此正直的公民,為家園、土地發聲,為何社會的錯,是他們承擔著牢獄的責任?
「(法庭)有沒有想過,阻嚇的不是一些他們覺得過激的行為,而是一班或一整代對社會有抱負、對社會充滿期望,想親手改革的年輕人?」
那些被阻嚇的,是令社會邁向光明的變革火苗。
懷著憂傷的情感,那兩天我除了到集會集氣,亦偷了點時間,躲在家享受判刑前最後的自由。我還刻意推卻了幾個訪問,爭取時間陪伴家人,以及身邊親密的人,讓我們都留住珍貴而想念的溫度。
在星期二當晚,我約了媽媽在銅鑼灣家中吃飯,可算是暫別的一餐。那亦是毛記電視「星期三檔案」拍攝的日子,拍完一日迅即剪片出街,非常有效率。在聽取東北案判決後,我曾想過向母親交代,我未來可能面對的刑期,是半年起跳。我知道,聽取判決後翌日就約了母親晚飯,無論如何都是避不了將心內的不安和推測和盤托出,但我就是沒有直接向她說明的勇氣。我致電兄長,叫他轉達,言談間他亦傷感得流淚。世間最難的其中一事,是向最關心你的人說出使他們心碎的悲慘現實。
那一刻,我不敢面對母親,害怕她那言不由衷的責罵,害怕她叮囑我萬事小心和平安,害怕她那很擔憂而顫抖的手、掉下的淚。這些為了公義、理想、大眾而對母親的傷害,讓我非常內疚──她的難過,也灼傷了我的內心。
那一晚毛記的拍攝團隊到訪,問了母親一系列問題,母親慢慢的敞開內心,訴說感受,促使了我們坦誠的聊天。表面上我們在應酬訪問,其實幸有記者在場,反而透過訪問開解了我們,締造了傳統媽媽在兒子前流露真性情的罕見場境。在那頓晚飯中,那位善於在他兒子前收藏傷感的堅毅母親,訴說了他的憂愁和關懷,那是只有透過第三者的交流引導才會出現。印象中,他未曾這樣與我面談──這是不健康的,卻又無可奈何,這是成長和發展的軌跡。
在我們的家庭,各自擔憂和痛苦都慣於掩飾,亦不互相求助,更不會將自己的軟弱輕易呈現。這是萬千不同家庭性格的其中一種,比較收斂,「收收埋埋」,不善於互相溝通,不及現代社會講究貼近朋友關係的進步家庭倫理。
判刑前的一整天,我腦袋放空,牢牢記著銅鑼灣家中的每件事物,好好陪伴親密的人,也痛快的與貓貓玩耍。我想把這些風景和溫度烙印在心中,在漫長的未來好好陪伴著我。我捉起papa和14,望著她們,好好的道別──離去,對她們的意義就只有一個,也沒有善惡的價值觀,是主人的消失。坐監、旅行、去外國交流,對她們而言,不是一樣的嗎?
我會想到遷居此處的種種,那些片段浮現眼前,辛酸苦楚的,幸福快樂的,就要隨判刑出爐而蓋棺定論,隨風而去。原訂計劃是於此多住幾年,履行我對選民的承諾,這個計劃已正式劃上句號。我判監之後,親友就會協助我遷出,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小窩居住。我連回頭看著它離去的時間,都抓不緊。
銅鑼灣,本來是我獨立後的家。
這個猶如小孩在森林收藏、秘密搭建,只有戰友才知道的秘密基地,隨着主人的離去,就真的隱蔽於世上。秘密在知情的人離去後,就仿佛不曾存在於世上。一切來得很快,就像颱風來襲,呼嘯的風吹得讓人睜不開眼,讓人窒息。
再見了,銅鑼灣的家,那包容我一切缺點、收容我一齊哀愁的家。這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任期未完、限期未到,卻在政治暴力的操作下被回收,它承載的精神,就此消逝。就算有新人遷入,都不會是同樣的地方。過去一年的積累,所堆砌的風景伴隨的歷史感和人民氣息,都隨之消散──比預期早消散,更暴力的消散。
那夜我望著天花,而我不禁在想,何處是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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