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表層是個離奇詭異的冒險故事,《滅絕》在象徵層面,卻是場 Lena 的內心之旅。然而,這趟旅程並不是基督教思維下的精神洗滌之旅,因為 Lena 並沒有在這趟旅程,為她的外遇贖罪淨化。編劇兼導演的 Alex Garland 相當了不起,他超越性地看待「逾越正常」,以凌駕二元思維的方式,重新詮釋「犯規」——突變、腫瘤、和毀壞。原來,這些看似會帶來「滅絕」的「破壞」,並不真的是有意的破壞,而是因緣際會或意外降臨而產生的「改變」。改變或許很致命也很痛苦,但如果跳開二元的善惡是非、或苦樂對錯的思維角度來看,「沒有意圖的意外改變」不過只是宇宙運行的唯一原則罷了。
因此,與其說《滅絕》是 Lena 的外遇贖罪故事,不如說這是一場 Lena 對於俗事凡物的覺醒。外遇(瑕疵)看似毀滅(婚姻的腫瘤與死亡),其實不過是場不能否認的變化(兩情相悅與沒有意圖的破壞),無關是非道德、善惡對錯,就只是萬物運行中的一場意外罷了(隕石降落而已)。
電影《滅絕》的故事基底,雖然是取自 2014 年由 Jeff VanderMeer 所創作的《滅絕》小說(南岸三部曲的第一部),編導 Garland 其實已經將故事大幅改編,是屬於 Garland 自成一格的哲學電影。
其中最近一隻隊伍的隊長 Kane(Oscar Isaac 飾演),莫名其妙地由微光中回來,不過,他不是回到軍方基地,而是直接回家找愛妻 Lena,使得一直以為先生早已陣亡的太太,又是開心,又是驚訝。只是,無論 Lena 詢問 Kane 任何這一年的出征狀況,總是一無所獲,得不到任何說明解釋。更糟的是,Kane 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還在前往醫院之際,旋即被軍方攔截。
Lena 一起被帶入軍方在微光邊的基地,Kane 則陷入昏迷險境。此時,故事也慢慢釋出 Lena 藏於心底的心結:與同事的外遇緋聞。
此時的 Lena 百感交集。1. 她知道自己跟教授 Daniel(David Gyasi 飾演)當時真心相互喜歡,身心彼此吸引,在情感上,她並沒有欺瞞,她的外遇行為,其實是隨心的真誠追尋;2. 但是就道德而論,她背叛 Kane;3. 結果 Kane 也因為得知 Lena 的身心出軌,便以自我毀滅的方式,提早入隊出征;因此,4. Kane 今日的性命垂危,肯定是 Lena 所造成的傷害;5. Lena 既是有罪之人,必須付出代價,血洗贖罪,於是她決定也以毀滅性的方式,將自己推向微光,如果不是將功贖罪地查出微光中的秘密,就是犧牲自己洗淨自己的出軌之過。
Lena 於是自願加入宛若自殺遠征軍的微光探險隊,一群自稱「有瑕疵」的女性科學家所組成的專業隊伍。
隊長 Dr. Ventress(Jennifer Jason Leigh 飾演)是個心理學家,已經罹患癌症,沒有家人,幾乎一無所有,在她人生中唯一確定之事,就是即將死去。她會前往微光,是因為人生已經不可能再更慘,乾脆全部豁出去,好好運用自己的知識專業,為地球人類作點好事。
無論是 Lena 或任何一位隊友,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也都認為自己不道德、有過失、或有瑕疵。她們認為自己的偏差,是社會的污點,或說,她們根本就是人類道德良善的世界中,不該有的突變或腫瘤,是種不潔的存在(身染惡疾、依賴毒品、傷害他人身體、傷害他人情感、或是失去家人)。因此,與其讓她們的惡行惡念污染社會,破壞社會善美的規律、規矩、與祥和,不如親自前往異域,參加自我毀滅的探險,順便為社會除害。
Dr. Ventress 面對它——與它直接打照面,看進它,且成為它。
Lena 對抗它——直接對打(接下來還會再談到)。
Josie 融入它——成為它規則下的一部分。
至於被惡熊一掌打碎整張臉的 Enya,則是以恐懼面對,接著被恐懼吞噬。
燈塔裡的秘密
眼看物理學家 Josie 已經成為微光折射理論下的新物種,Lena 別無他法,只得自行前往燈塔。這是故事的第三段「燈塔」章節,也是 Lena 個人的心靈之旅(為了要促成主角 Lena 有趟個人的心之旅,故事於是安排其他隊友在此之前紛紛離去,尤其是任性的隊長 Dr. Ventress,總是莫名其妙不畏危險地堅持先行離開)。
或者,也可這樣說:燈塔,象徵的就是 Lena 最深層的內心宇宙。她身體的行動是前往沙灘上的燈塔,但在精神上,她深入的則是自己的心識與靈魂。如此,也能明白為何外星人會複製出一模一樣的 Lena(細節於後會再談)。
當 Lena 來到沙灘上時,所有外在世界的景象,已經不是人類世界的模樣,沙灘竟然長出有著尖銳刺刀的玻璃樹。在象徵層面上,這些刺刀玻璃樹是種暗示,代表長在她內心裡的尖銳評斷與自責,來自社會、自我、與潛意識。
步入燈塔之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洞,一個是在旋轉樓梯旁邊閃耀光亮的明洞,另一個則是在燈塔下方通往不明的黑洞。只要注意鏡頭,肯定會發現,導演一直刻意讓「黑 / 亮」兩個洞相互對看、彼此呼應。這兩個洞,象徵的就是複製與二元,相反與對立。不過在進入二元主題之前,還是要先看看 Kane 與 Dr. Ventress 到底分別遇到什麼意外。
於是,Lena 果然鑽進黑洞,爬進宛如產道的燈塔底層,心靈深處。在此,她聽到 Dr. Ventress 的自言自語。Dr. Ventress 發現 Lena 之後,告訴她:我想知道燈塔裡有啥,但牠現在已經在我裡面了(融為一體)。牠不像我們,我不明白牠的意圖是啥,牠只是團團把我包圍,然後徹底毀滅掉我(滅絕)。瞬間,一柱火焰竄出 Dr. Ventress 的大口,熊熊燃燒,最後成為一朵美麗的曼德爾(Mandelbulb)火球。
不是「滅絕」,是「改變」
在 Dr. Ventress 與「牠」融為一體的這段呢喃之中,「不知牠的意圖」與「滅絕」這兩個詞最為重要。
就 Kane 與 Lena 的例子來說,Kane 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麼 Lena 要背叛我,在我出任務的空檔跟同事外遇?為什麼 Lena 不再愛我(Lena 其實並沒這麼說)?為什麼這種綠帽子,會戴在我頭上?為什麼我會受到如此折磨,難道我曾犯下什麼過錯,或是對不起誰?為什麼 Lena 和她的同事,要破壞我們的家庭,要毀滅我的人生?
相信遇到如同 Kane 被背叛的情況,許多人的直覺反應,大概就是一頭霧水、憤怒悔恨、與無止境的「為什麼」,而且直覺上還會定義整起事件,無庸置疑就是個「毀滅」——兩人關係的毀滅與自我(自尊)的毀滅。
不過,回到上面的「反射」主題。假若微光的特徵,就是反射與折射,那麼水銀人的行為舉止與意念動機,不就是 Lena 的鏡像反射?換言之,水銀人就是 Lena,也就是她自己,在主導水銀人的行動與力道,攻擊自己。
於是,當水銀人在燈塔門前將 Lena 奮力壓倒,力大無窮地幾乎要把 Lena 擠到無法喘息,那「偌大的氣力」根本都是來自於 Lena 自身,她的恐懼、抗拒、與對抗。也就是 Josie 早已發現的:你想對抗牠(Ventress wants to face it and you want to fight it.)
只是,「外星人」「牠」真的是外來的刻意威脅嗎?已經融入的 Ventress 雖然如此解釋,導演卻給主角 Lena 另一個重新詮釋的機會——超越「尋求動機與害怕毀滅」,且不受「不解與恐懼」干擾的另一種詮釋角度。
當 Lena 終於明白,水銀人的行動與意圖,根本就是自己的反射,她開始有意識地主導水銀人的行動方向,將水銀人引導到磷光手榴彈一旁,將手榴彈放在無知的水銀人手中,拔掉引信,並在水銀人反應之前,逃之夭夭。
Lena 於是看著水銀人被熊熊的磷光火花包圍,受驚害怕的水銀人(外星人)於是躲進地底的黑洞母體(由產道躲回到子宮),然後,被團團的白光大火(不是紅光)團團圍住,烈火燎原,最後把整座燈塔、沙灘、和微光森林,全部燃燒殆盡。
Lena 竟然(輕易地)完成使命,回到軍方基地。
帶著安全保護頭套的長官,問她幾個問題,同樣也是困擾著 Dr. Ventress 的那幾個問題:你說牠是外星人,那「牠」的動機是什麼?牠為什麼要毀滅我們?
此時,Lena 已經不同,她知道她的那個答案,不是眼前這位二元思維的平凡地球麻瓜,能理解得來的超越思想(所以他才會戴著頭盔,其他人也需要被隔離,因為 Lena 已經與他們不同)。她沒有多解釋,只簡單地回應:牠沒有動機,牠沒想毀滅,牠只是改變。
超越二元思維的「改變理論」
「沒有動機、沒有毀滅、卻有改變」,這是什麼道理呢?
(接下來,會有幾個段落稍微需要花點腦力,請多點耐心與一點想像力唷。)
先回到燈塔裡的水銀人跟 Lena。那滴由 Lena 身上流出的血,也是外星人複製 Lena 的那滴血,是由眼睛旁邊滲出來的。外星人所複製出的水銀人,肯定與「眼睛」有關,而眼睛,則與靈魂或精神有關。於是,我們可以如此理解 Lena 和複製水銀人的關係:Lena 代表來自二元思維的平凡肉體地球人,而複製水銀人則代表象徵「眼睛」的「Lena 精神體」。或者,也可以這樣說:Lena 是肉體的自我(the physical I),而水銀人則是處在身體內部的神性的我(the seeing eye)。
不過,覺醒相當艱難,中間必須經歷許多疑惑與恐懼,甚至還有人會因此走火入魔,跌入深淵(Enya)。另外,有人選擇面對,但卻是一種沒有開竅沒有覺醒的面對,於是只看見痛苦與毀滅,卻未見極樂(Dr. Ventress)。也有選擇似懂非懂的融入,雖然不見得真是開竅,卻樂在融合之中(Josie)。如此,就能明白為何 Josie 的名字前面是 Joy 的字根,因為,她以人形花朵植物之姿,恬靜地融入微光,最是樂在其中。
至於女主角 Lena,則選擇抵抗,但是就在抵抗之時,她遇見自己,張開 the seeing eye,雖然痛苦(打架),甚至還要炸掉自己(其實是炸掉舊的身體自我),但是在覺醒之後,她所見的一切完全改變了—— 1)尖刺的玻璃樹全部燒毀(不受二元價值觀束縛),2)微光森林不見了(眼界已經超越),3)不再需要回答原因(沒有為什麼),4)不再介意毀滅(不過只是改變),5)眼睛的虹膜閃出金光(暗示覺醒之眼,象徵 the seeing eye)。
b.
燈塔,是個典型的「覺醒」意象,因為燈塔是黑暗中的光明,是黑夜迷航的精神指引。如此就能明白,為何 Lena 要在抵達燈塔之後才能開始「真正的覺醒」。
最後當 Kane 與 Lena 兩位擁抱在一起時,兩人的眼睛虹膜都閃出一圈光芒,同理 Kane 與 Lena 一樣,都已經是超越二元的覺醒之人。他們早已不在乎之前所發生的毀滅事件(外遇、誤會、背叛、犧牲等等)。
先由 Kane 這個名字理解起:Kane 的前半段 Ka 在埃及神話以及許多歐洲傳說中,代表的是「具有相同感知與精神的有形複製(a tangible spirit double)」。Kane 在燈塔中的影片,盤坐的 Kane 對著攝影的 Kane 疑惑地問著:我現在是 Kane 嗎?我也不確定,你是我嗎?還是我是你呢?
答案當然是:都是。你是我,我是你。就如同衣服的身體與神性的覺醒之眼,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差別只在於是否有意識地自覺到神性的部分。Kane 肯定是覺醒之人,因為 1)跟 Lena 一樣,他見過他的複製人(the double),即使他不懂得如何操控牠;2)他的盤坐姿勢,剛好是許多得道之人的蓮花坐姿;3)他也親眼見過白光;4)他能活著離開微光,意味著他曾經成功地自我覺醒;5)覺醒後的 Kane,當然已經不想理會 Lena 詢問關於人間的俗事問題。
d.
假設他們都不在乎二元俗事世界的一切,要如何解釋「外遇與背叛」?
當我們在心中還存在著「Lena 外遇也背叛 Kane」的觀念時,我們就還是麻瓜腦袋,依然被二元世界的善惡評斷給限制。正如 Lena 最後回應戴著頭盔害怕被感染的軍方長官的那段話:
「牠什麼也不想,就只是反射;牠很中性。牠不是毀滅,牠只是改變。」
這裡就是又回到「意圖與目的」。人類關心事件的意圖與目的,認為事件的發生,一定帶有目的。
於是當外遇發生時,無論是 Kane 或 Lena,都會有「為什麼」的疑惑,於是 Kane 傷心,Lena 自責,兩人都選擇遠離(心的旅程)與犧牲(重生)。
不過有趣的是,當時 Lena 的外遇對象 Daniel 如此回答:可是我們是真心的兩情相悅,身體互相吸引。換句話說,當外遇事件發生時,現實且真實的狀況是:Lena 與 Daniel 是真心感受到彼此的吸引,真心享受兩人的身體。就誠實的心的層面,這是現實,沒有欺瞞。只是,當我們在「善與惡/對與錯」的分類架構下,這件事被解釋為「出軌」——離開正確的道路。換言之,「婚姻」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被設定為一條正確的軌道,在這個軌道上如果出現「突變」,就是「錯誤」,就會造成「毀滅」。
在 Lena 與 Daniel 的事件看來,他們也只是中性地剛好巧遇某種奇妙的吸引力,真實地吸引著雙方的身心,讓兩人不自覺地想要在一起。「想在一起」是誠實的身心反應,並不是真心打著想要破壞婚姻的意圖,或是故意傷害無辜的 Kane。
Kane 若是被這個事件傷害,是因為「改變」本身有時候相當致命;而 Lena 會被貼上背叛的標籤,則是因為這是今日社會的規範方式。「意外」發生時,隨之而來的改變,常常由不得人。例如地震、風災等等意外,沒有任何意圖,人也得承受改變所帶來的痛苦。如果說,隕石是被地心引力拉扯而產生的意外,在 Lena 的狀況,則是她的心受到 Daniel 的吸引而產生的意外,一樣都是在物質世界的引力現象,一樣也難以說明道理,卻都造成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