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鬥士的眼神

　　雲門成律的第三堂課，老師要我們在訓練腳踝力道之前，先用最舒適的方式盤腿坐下，用掌心跟手指揉捏腳底板每一塊肌肉和密麻組成的骨頭，說要我們給它一點溫暖，它平常替我們支撐跟載負了整個身體的重量，平均的分佈軸心能安穩跨步向前，要好好的感謝它。

　　那時我的腳底因為窩藏在鞋子裡一整天，又赤腳在教室裡四處走動，習慣貼平地面的幾塊主要的部分沾滿了灰汙和塵屑，還有長期磨損堆積的裂痕厚繭，我用自己覺得舒適的力道，按摩著這個靜默的維持我能像插秧一樣(這是老師形容的，我非常喜歡。)站直在地面的部位，想著它順服著我走了多遠，好像在撫摸一張滿佈皺紋的臉。

　　按摩完大面積她要我們用手指像十指緊扣一樣的穿過腳趾縫間，試著轉動腳趾，她笑著說嚐試之後才發現很難把腳趾分開，並沒有想像中的靈活，因為我們把腳藏在鞋裡太久了，它已經習慣窩聚在鞋裡的姿態，長久下來慣性就把它鑄模一樣的凝固住了，而那些時常在耕田裡勞動、赤腳接觸土地的人，腳趾都會自然的留存出不緊迫的空隙，也許當我們不過度保護的讓腳回歸土壤和草莖，它才能在徹底的野放中找回本能。

　　到了這堂課，身體已經開始漸漸的習慣對正確的舒展做出回應，可以在動作間自然的用肢體和中心滑軌連動的減輕負擔，接連的啟動每個像彈簧一樣充滿彈性的觸點。

　　我在下課走進電梯的時候試著惦腳，發現課堂上隨著身體轉動、讓重心平均分佈腳掌各處、延伸到極限的練習有了成果，我不再會因為不習慣重心的改變而不穩搖晃，身體把每個被正確對待的步驟都牢牢的記了下來，供意識隨著生活需要的時候，能夠用最好的方式取用。

　　僵化放不開的姿勢慣性一直是不臣服順勢的奮力抵抗，像在急流水域裡堅持逆行，在抵抗中間就會不自覺得浪費太多力氣、用錯誤的地方支撐和施力，扭結筋骨、施壓肌肉而造成傷害。

　　對抗若是造成混亂的風暴外圍，讓人失去視界、無法站立，那順勢就是走回風暴中心，靜觀周圍的混亂和全面的破壞性，不迴避參與其中，在此時我們會放棄所有干預和掌控，只能看清楚這一切毀壞動搖的成因，明白等待暴風過境，會還給自己一個沒有秩序建立前的草創狀態，一片重新掩埋過後的生機，還可以解放對結局的限制，另外架構一個溫柔的對話空間。

　　這是上星期天我在俞萱「歐洲帶給我的生活與詩」講座裡抄寫在本子裡的話，核心也許是緩慢或第一眼就根植的偏見，長久淤積的評斷概念，過去的經驗拼湊的價值，進退得宜的算計，讓我們一再機械式對任何情況或人物套用，意圖改造修飾事物的真實原貌。

　　也讓我想起李維菁在「寫小說的人」裡書寫著一個住在和現實保持了好幾層距離幻覺裡的女孩，好幾年以後才發現，其實一直把過去掛在眼前，未來留在後面，其實只要放棄對過去追尋的執著，願意退回和未來分岔的時間點，就可以退進未來。

　　上星期的第二堂課，老師加入了想像力的練習，要我們大步從一個角落跨到另一個角落，然後想像在這個角落受到了無法承受的外力壓迫，從頭開始往下施壓，用肢體表現盡全身力氣奮戰到最後一刻，但還是禁不住被壓縮到最小，再用試圖拉平所有折痕的方式推回原位。

　　像被壓扁的鐵罐，無法再回復原來的高度，會留下折紋、歪斜甚至破損，是我們在艱難的生活處境對內部造成各種破壞的聯想，把心靈遭受的囚困和迫害用關節的彎折扭曲和破碎的肢體語言吐露出來，從完整走至破碎，又從破碎走向完整的恆常循環。

　　這堂課程結束時，老師向我們推薦一段舞蹈影片，是一位女性的黑人舞者Marjory Smarth充滿生命力的跳著house的影片(老師說是一種腳看起來非常忙的舞蹈)，她在本來被舞蹈拋光打磨的光亮耀眼的人生階段，被診斷出乳癌第三期，必須摘除胸部，從那一刻開始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人。

　　在受邀街舞雜誌的影像訪談時，她說手術的三個星期後她就開始教舞，因為跳舞是她維持對生命繼續保有熱度的燃料，她必須用這種方式真實的與人連結，感覺在交流中深刻的被愛，讓被舞蹈感召聚集在這裡的人用同一種方式慶祝，慶祝在此刻可以不分彼此、慶祝分享的美好。

　　本來這篇課程感想我想搭配著這段訪談影片，但我用她的名字在網路上搜尋時，看到了這張照片。

　　她拉開背心的上圍，將那道和疾病這頭惡獸近身搏鬥的傷痕曝露出來，眼神裡的火炬和年輕時的晶亮細小的光采完全不同，那是肯跪在爛泥裡徒手挖掘生命最殘酷隱喻、屬於鬥士的眼神，無畏的展示被命運燒透穿孔留下的空心和暗褐色的邊，可以被煙硝燻黑改寫容貌，可以赤腳奔跑在石礫上也要抵達下一個有光的地方，用清楚的痛覺提醒自己還可以對未來持有最好想像的追問。

　　對照著俞萱說的旅行，帶著鏡子出發，照見自己出發的目的，地圖是旅行之後才會在心裡被繪製浮現，我們選擇留佇的地方一定跟自己內心的一部份長的很像，而旅途中只有不放棄還想追問的時候，才會繼續發問：有沒有更好的地方？

　　老師在上課的中段時，說出她對我們在學期末驗收的期許，就是希望我們能用即興編舞的方式隨著音樂或沒有音樂都可以，獨創一段舞蹈，讓同學觀看之後提問或發表對妳舞蹈編制的想法，要能在別人面前毫不退怯的展演身體需要訓練和自信的培養。

　　她說我們可以在他人的肢體語言裡觀察到他和自我的關聯，他的本性，他不曾曝光的層面，看待自己的方式，從一些基本的個性裡取材，這些怎麼跟舞蹈相呼應，好像一種獨特的發聲練習，觀看的人又怎麼理解，怎麼聆聽他每個動作暗喻，像在和他不帶企圖的對視時，不迴避他探索和丈量的目光。

　　如同多了一個人記住你在某個時刻完好如初的樣子，不安靜的發出每個踩踏在地面會發出的足音，滾燙著所有高熱一樣鮮明的被記憶，這也許是最好的方式了。

　　還可以發明一種新的語言，一起接受感召，在黑夜裡燃起營火，聚在一起用同樣的方式慶祝，慶祝此刻的不分彼此，慶祝分享最好的部分，然後終至能夠讓每一個疲憊的鬥士能重新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