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靠記憶的站點

「啪搭！」手中緊握著的印有白綠相間花色的悠遊卡應聲而斷，一如內心那條對於生活一再容忍的理智線。每日每夜的，F 都搭乘這班通往地獄之路的列車，擁湧而至的人潮擠得列車上瀰漫一股悶熱黏濕的氣味，這種情況多半會加深 F 在早晨對於世界的憎憤。太過專注於氣憤的 F 不由自主的緊握雙拳，硬生生把握在右手裡的悠遊卡給折斷了。

即使這結果稍微嚇著了他，仍沒能打斷他的怨念。F 坐在捷運車廂裡的綠色塑膠座位，跳望著眼前透過方框車窗所見的畫面，正通往以繁瑣為單元排組而成的辦公空間。日復一日起床、乘車、轉車、上班、下班，年復一年隱忍上司毫無邏輯的責罵，以及同事迷糊脫線的扯後腿。

手機尚未變暗的畫面中顯示著剛結束通話的老闆來電紀錄。真是夠了，F 在心裡咒念著，難道昨晚說的還不夠嗎！每日工作結束前，總是提心吊膽的為每一項工作項目收尾，僅僅只因為害怕一絲一毫疏漏而被上司教訓。因犯錯而受責備也就罷了，有些時候F甚至覺得，不管自己為工作項目選擇了哪一項作法，上司都能牽扯出其錯誤之處。這種地方可不想待了啊，F 還沒咒罵完昨晚的份兒，列車又一次靠站。

車門開啟的那一瞬間，F 甚至沒看清楚停靠站的名稱，便一把捉起身邊的手機，和折斷的卡片一併收進褲子口袋，急忙衝了出去。偶爾也想逃離那樣的生活啊，F 一邊自我安撫著，一邊搜尋著路線標示。月台上空無一人，F 從來沒印象有這樣的一站，儘管是這條已搭過上百遍的路線，F 卻連中間停靠了幾個站也沒能記清楚。

這個停靠站清一色全白，找不到任何標示，也未顯示站名。月台有兩側，兩條軌道，即使是如此潔淨的室內空間仍不會感覺壓迫，反倒讓人心神安定。

是很少人搭乘的站點吧，F 默默下定論。

F 伸手拉了拉領帶，難得鬆開了領口的鈕扣，卻放鬆不了因臨時脫逃而用力跳動著的心。「沒問題吧？」和「我不幹了」兩種心情同時在心頭爭鋒，一面擔心著工作遲到肯定會挨念的，一面卻又希望自己可以順勢逃離得遠遠的。果然還是該搭回去吧，就在F苦著臉走向對向月台，跺著腳步來回走動時，心中產生了疑問。

找不到出站口，也遲遲等不到下一班車。

F 四處走動，探索是否漏掉了哪個方向，然而這小站只消三分鐘便能繞完一圈。逐漸攀上心頭的是名為恐懼的藤蔓，勒得 F 喘不過氣。

時間彷彿凍結，陷入無時間限制的真人實境密室遊戲裡。沒有謎題，沒有道具，只有 F 一個人。在這個純白寂靜的月台上， F 來回踱步，祈願任何人都好，只要有誰能打破這毫無破綻的僵局，要他幹什麼都行。

此刻，手機鈴聲響起。他接起電話。

「Mind the gap.」話筒對面模糊不清的語音說道。F 還沒能理解，向前跨步的那隻腳卻突然踩空，登時跌落黑暗之中。

F 用手撐起摔疼的身體，手邊隨處一抓，才發現自己躺在一整片破碎磨損的卡片海裡。視線僅僅依靠著上方月台微弱的光，F 將手伸往兩側，試圖掌握自身落下的空間。

這裡貌似是列車行經的道路，沿著軌道走的 F 發現了不遠處的牆邊有個發亮的廣告牌。看到光線使得腳步逐漸輕快了起來，顧不得黑暗的往光亮處小跑步著。然而當 F 得以看清楚廣告牌時，卻發現這塊發光牌子裡並不是什麼廣告。

畫面裡的人是 F 自己，正站在主管辦公室裡，表情凝重且頻頻低頭，再往前走幾步路所看見的，是自己將大疊資料交付同事時，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F 越是往前走，便看見更多更多的「廣告牌」裡的自己，不同時間、地點、不同事件裡的自己，然而共通點大概是那張硬梆梆的表情吧。

搞什麼啊，那表情……。F 不可置信的看著一幕幕彷彿透過別人眼睛所看見的自己。

「我平常看起來這麼討厭嗎？」 「為什麼跟我記憶裡的不一樣呢？」

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心裡竄起，促使 F 回想起這些畫面的當下，自己的模樣。日日夜夜累積充斥了太多的負能量，讓他看什麼都不順眼，自那之後便不再和人合作了，總是覺得一個人能辦得更完美。也許還曾說過什麼不中聽的話吧，但 F 已沒能記清楚。

那副表情簡直就像一面鏡子，映出了 F 看不順眼的人們的臉。啊，那難道其實是我的臉嗎，F 緩和了步伐，輕聲哀嘆。

突然間，一輛列車駛了過來，車頭燈瞬時照亮整個隧道，並且伴隨著振動。要被撞上了！當 F 下意識伸手擋在眼前時，耳邊傳來的是尖銳的機械摩擦聲，和滔滔嚷嚷的人聲。F 放下雙手，迎面撞上的列車消失了，他赫然發現自己站在車廂連接處，突如其來的搖晃驅使他伸手抓住最近的扶手。

口袋裡的手機落了出來，F 小心翼翼的蹲下身體，伸手拾起落在車廂地板的手機，然後發現跟著手機一起落出來的完好無缺的悠遊卡。

怎麼回事……？ F 把玩著那張卡片，找不到任何曾經斷裂過的痕跡。而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距離掛斷主管電話時竟才過了五分鐘。

列車緩緩進站，車窗外是過去早已看過上百回的景象，琳瑯滿目的路牌標示，色彩奪目的公共藝術，那些一直以來都讓 F 感到厭煩的事物，頓時覺得沒那麼討厭了。停靠站時人群從車裡按隊伍依序走出，F 匆匆將手機與卡片收進口袋，跟隨人潮走了出去。車廂裡播放著參有雜音的語音，彷彿在哪聽過似的。

「請記得隨身攜帶的物品，下車時請注意月台間隙，謝謝您的搭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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