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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待在家裡就容易起得早,大概是一日都有一日的計謀。九點整在西門觀光街上幾攤早餐推車逡巡,和友人邊走邊吃來到到總統府看百年建築紀念展。幸好有熟識的台北人領路,不然我自己來就會像個恐怖份子直接從正門廣場闖進去。正確的路線是在建築後端一個小小的邊門排隊(一次開放兩百人在一樓參觀),並需經過一串並不嚴格的安檢與列隊,憲兵像個導護老師控制出發人數,但我們跟一群中國遊客擠在一起頗不爽快,導覽開始後就自行脫隊在開放的動線中走走看看。
整個展場的複合式設計不多,但布置上的
視覺簡單大方不俗不脫毛,構圖穩定,色系有零星的活潑。建築歷史、建築實體細節、歷任總統、上下員工、擺設物器、總統府廣場與凱道事件、民眾參與的總統府攝影競賽...... 內容的分類也滿嚴整的,可以齊全地瀏覽總統府的古往今來,並從不同的觀測點切入。最印象深刻的是服役於前幾任的總統辦公大桌(到底那麼大幹什麼呢?放解剖的海豚嗎?)以及蔡英文總統就職紀念郵票(質感像站起來的眼鏡蛇那麼高,從收藏本到郵票本體都精緻,插畫是像素風),和一個介紹總統府運作日常工事的影片,例如種花、剪草、清地毯、煮員工餐、開關窗、載總統出門兜風...... 不,辦事,的側寫。後搖曲風的配樂好聽,想叫那些一直跟導覽員提問的遊客閉嘴。
紀念品店的東西貴得誇張,不宜散財。視覺上則美醜兼容(反正美的商品一定是出現在大貓總統執政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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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導覽員是年過半百的阿桑,英文發音雖不標準但流利到會滑,帶著兩個外國人細看建築剖面圖與參展掛畫,好像分享了很多有意思的小知識,相談甚歡,好厲害。我跟在旁邊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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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青旅歇腿一會兒,再度出門看電影。今天看的是《鍵入魔境》,關於一個續作備受期許的暢銷作家,被人工智慧寫作機器 / 媒體 / 出版社 / 市場 / 恐怖粉絲 / 毒品,控制創作行為與動機的故事。細部非常驚悚,例如服毒導致手腳與眼窩發黑、與機器性交、剪手指等等,看得渾身不對勁,但比起這些表面象徵,身為一個寫作者最恐懼的絕對是失去獨立書寫的能力與意識:被監控書寫行為、被實況轉播、截稿日在頂端倒數、人工智慧依照數據分析文意與腔調直接修改與編輯稿子 ── 樁樁件件都令我感覺無比噁心 ── 以畫面上的噁心,喚起更深層的、抹滅人格的噁心。虛構決斷權被稀釋的噁心、個體觀點被輕視的噁心、隱私被侵犯的噁心、直覺被統計資料否決的噁心。連瑕疵都被細細經營的噁心,連斷句都不是自己節奏感的噁心。
整部電影用一種極端詭譎的手段,探討人類若是作為一個富有靈魂的生物,在這個科技逐漸全面掌控又逐漸失控的時代如何自處,如何保持獨立與真實 ── 藝術所要表現與記憶的不過就是獨立與真實而已。劇中有一段女主角和崇拜作家的對話,值得深思:
「人類從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是一條混亂卻終有盡頭的線,所以在存活的短暫時空裡總是盡力去表達自我,去愛,去記認,去做留下些什麼的無效嘗試。但也因此,人類對永恆難變的事物非常依戀。奇蹟太少,信仰太涼薄,所以創造機械好讓日復一日,生產與售賣明顯的秩序。一切科技,源自人類對不穩定的恐懼。」
然而女主角的經驗,卻是科技的介入完全破壞了她初始寫作模式的穩定性。後來的後來,當科技懷上了藝術之子,是否會改寫這個世界變遷的程式:是人性源於科技呢?於是,任合藝術形式下的作品變成了一種量產物,而不是為了干涉 / 撼動整個生產線體制的存在 ── 詩與畫,應當持續干涉與檢視政治、社會、科技的走向與脈絡,直到不再被干涉那逼近自由的方向。
一如女主角在電影剛開始沒多久,指著她那本用舊打字機寫出來的小說,說道:「那只是我寫爽的!」而在作品被過度詮釋與吹捧,被要脅為書本和群眾負責的時候無助地說:「這不是我寫作的目的......」不禁悲從中來。或許這部電影最令人難過的地方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懂她的意思,甚至沒有人願意聽她談論那些極度憤怒(什麼爛事不立刻寫下來發頓脾氣我會爆炸)或極度享受(啊這段佳句會流傳千年,算了不要,我自己留著)的書寫時光。人們只是藉著那重重誤會,代言自己的情緒與慾望,躲在紙頁的背面手淫;而出現在你眼前的,是數個螢幕裡半真半假的人,時時刻刻向你索求著、抗議著、指控著什麼事情。
但是「與世界單打獨鬥,是一種高貴的練習」。她苟且偷生地寫,然後給予致命的反擊,重新回到擺著打字機的桌前。我們不會嫌棄散步和翻書的感覺,寫作也應當是如此隨心所欲。我們要抵抗匆忙無意識的消費行為,我們要思考電影和音樂的娛樂文化,我們要獨自看著窗外過去與未來經過,我們要敲響那個決定自己是誰的鍵盤,然後讓故事流暢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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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半去了喜鵲咖啡,寬敞明亮的店面甜鬆鬆的,自製核桃焦糖醬抹厚片很好吃。寫一點日記,看沙林傑的短篇故事。隔壁桌的兩個少女用手機播著不怎麼樣的歌還跟著唱,被闆娘要求降低音量。謝謝闆娘。兩個小時後換了另一組客人,手機、行動電源、筆記型電腦放得整個桌子砰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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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乍暖還寒,路人的頭髮都被曬得略有霧暈。空氣乾爽,太陽巨大,是適合散步的。從溫州街巷走往羅斯福路,中途經過一棵肥大的加羅林魚木,花團錦簇地戳著粉紅色的天空,像凝固的煙火。自行車和小貨車穿流不息。轉角處有人坐在三個傻瓜屁股椅上吃晚餐。巷口視野遼闊,幾片傷疤般的雲朵懸浮在樓頂,乾淨的日暮讓心緒筆直起來。十五分鐘,師大路油膩的綠,信義路化工飲料一樣的燈光,復興南路上陰森的雞蛋糕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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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某些地方總讓你覺得那櫥窗是防彈玻璃,那水溝蓋是龍晶打造。大安 Home Hostel 就位於這樣的地方,五公尺高的自動門還是原木材質。《十三個房間》展覽美麗但空虛,就算它把飯店房間這個現場使用得淋漓盡致 ── 確實,場佈、陳設甚或藝品本身都品味細膩,就是意識型態單薄:沒有詭辯,怪得太乖,天馬一邊行空一邊拍照打卡的感覺。又像升級版的手作市集,到處都是乾燥植物的藥水味。不過依然有些有意思的角落:
a 剪紙工藝展間,以繪本感的動畫盒講述一則民俗傳說。「太陽之東,月亮之西」比喻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
b 玻璃工藝展間,以花窗玻璃切割黏合成冰山燈箱造景,擺在床上銳意四射;金屬工藝展間,凹折金箔銅鋁為蕈類家族。
c 某原住民族工藝展間,地上鋪滿真的落葉,收集起來大概有五個大垃圾袋。擬真火推旁擺著打開竹葉包裝的的香蕉糯米糕,寫了段介紹:「獵人入深山打獵的乾糧,食用前先取一小撮鹽灑向溝火,象徵與祖靈分享亦表示敬意。」
祖靈:「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香蕉糯米糕還要多。」
d 在一個擺滿黑膠的房間買了張《製琴師與他的琴人》原文海報,房東說是近期就要在台灣上映的電影。最近才要上映?原來我把它跟《鋼琴師與他的情人》(The Piano)搞混了,後者是出現在《邊境國》書中的電影,爬文時找到了這部新作紀錄片以為是同一部。算了,將錯就錯地買下來,100 元佛心價附紙筒,看來上映之後我是非看不可了。
e 羊毛氈展間,牆上掛滿動物首級標本,感覺是魂不守舍地被斬首。
f 在電梯口的餐車買了一小杯甘蔗冰釀咖啡,甜甜香香的,有點像感冒藥水,枇杷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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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帶著一碗昂貴滾燙的韓式拉麵回到青旅,決定明天晚上要去吃隔街那條牛肉麵和豆花冰。一邊啃著友人買回來的薯條隨意聊天,她等會兒要去營業到凌晨四點的咖啡店寫稿子,再走個三四公里回來。我沒辦法,我需要棉被、枕頭和蓮蓬頭。午夜,鄰近房間的住客音量有點毛躁,另一個(也拍過我們房間)的住客已經不知拍了幾千次他的牆壁還是沒噤聲,得讓櫃台來處理。聽腔調興許是中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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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了。你總是游刃有餘,見怪不怪。提起神,就可以一直走下去,錯過的不惋惜,經歷的不後悔,精彩無聊都有自己捻鬚搓指的見地。沒有一段關係需要證明稱心如意,沒有一個計畫需要推算達成必得竭盡全力。該去哪兒,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停下來的時候一頭一臉的風,坐下來的時候有烤箱叮鈴蒸氣機轟隆,躺下來的時候有一點點音樂淡入那燈暗時一湧而上的眷戀,隨即褪逝。也會累吧。累的中場短暫,洗澡刷牙烘衣,指甲喀喀地剪;看行人踏過積水的鞋,乘客上下自如。累的終點漫長,買張車票,耳機一塞,放首
舊歌:「i came home~ 現在就想要回家~」明天繼續,愉快不時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