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的心理支持系統跟福利都很好,除了持續的關心我非常糟糕的心理狀況,他們已經多次的問我要不要聯絡宥宥的爸爸。但我哪有臉跟他講話,我甚至完全沒有跟外界聯絡,我一直都嫌棄我前夫無法給孩子更好的未來,在帶宥宥來澳洲前我再三跟他保證我會給宥宥更好的未來。結果呢?我把他兒子的腳奪走了。他們勸我至少讓孩子的爸爸知道這件事,要不要讓他來我可以再想想。最後我給他們他的聯絡電話,他們在我的同意下安排了翻譯和他視訊解說一切,甚至直接通過外交部直接給他簽證,讓他過兩天就可以飛來。
兩三天後宥宥爸爸就出現在宥宥的眼前,他在這陪宥宥住了一週,這時候我們已經被移到隔音極差的普通病房,那是一個由四人病房隔間成的四個單人房。他的到來至少讓我每天晚上能回家睡覺,也讓我能盡情的沉盡在我的自怨自艾裏。宥宥看到爸爸很開心,我以前跟前夫是不愉快的分開的,但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內心對前夫的怨恨遠不及現在看到宥宥開心的喜悅,我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跟他談天說笑。我們在醫院一起度過了愉快的一週。
里歐那週每天都會到醫院接我回家,偶爾還會跟我們一起外出吃晚餐,一個白人爸爸一個亞洲爸爸加上一個亞洲媽媽的組合,連見怪不怪的澳洲路人有時候都會偷看我們一眼。我平常就常覺得里歐是一個想太少的人,所以才會常常考慮不到我在想什麼讓我很生氣,但當我看到里歐絲毫不彆扭、熱情的跟我前夫相處的時候我還是蠻驚訝的,我心想:「這個澳洲人還真的不是普通的沒心機,平常的白目還真的不是裝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很感謝我當時有那個禮拜可以休息,也很感謝自己做了讓前夫來陪伴宥宥一週的決定。
但當我開始可以慢慢思考之後,我才驚覺我沒辦法跟平常一樣的過日子,我無法集中精神看完一集平常可以讓我放鬆的恐怖影集,平常堪稱是社交女王的我甚至無法跟別人正常聊天,最嚴重的是,我不敢出門。
我聽到任何交通工具靠近的聲音我就很驚恐,全身僵硬、手掌冒汗,只敢走在騎樓或人行道的最裡邊,連坐在一般的轎車裏只要從車裡看到外面有車子靠近,我一樣會驚慌不自覺的尖叫。有時候我會試著一個人在家附近走走,但路上的交通會不斷的讓我腦袋重複撥放事發當天的一切,尤其是宥宥那血肉模糊斷成兩半的腳掌,和他無助的眼神及哭喊聲。這畫面無時無刻糾纏著我,我隨時隨地都不受控的哭泣,那是一種無助和罪惡感和恐懼交錯而成的複雜感受。我頂多可以在有人陪伴的情況下上街,但我不敢自己推宥宥,因為怕我會再次置宥宥於危險中,我覺得我沒有能力保護宥宥。
其實住院的兩週跟在外面真實世界比較起來是反而安心的。醫院裏都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員,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和宥宥的情況也見怪不怪了,我不用害怕異樣的眼光,甚至不用自己處理宥宥失去行動能力帶來的所有負面情緒。但在出院後我不敢帶宥宥去平時我們家隔壁的公園,我不敢面對別人看宥宥的眼光,我害怕他們會問起關於車禍的任何事。我對於自己的評價就是一個失職又無能的母親,我徹底失去當媽媽的自信。
里歐常常鼓勵我多出去走走,或是我們一起走在路上的時候要我幫忙推宥宥。天真的他以為我已經可以說話、可以吃飯、可以過基本日常生活就是復原很多了。某天我們去一個餐廳吃完飯,里歐要我幫忙推宥宥要走去停車場,一個不小心遇到一個窟窿宥宥從輪椅上整個往前飛了出去跪在地上,宥宥放聲大哭,他的膝蓋跟手肘有點輕微的擦傷流了一點血。我心裡馬上燃起一股熊熊的怒火和罪惡感,又開始瘋狂的抱怨里歐為什麼要叫我推宥宥,到了車上我邊說邊哭,我跟他說我不敢也不想推宥宥,大吼說他不懂我當媽媽的心情。
更糟的是,摔輪椅事件之後好幾個星期宥宥都不讓我推他。
宥宥剛發生車禍的前一兩個月也有PTSD,跟我一樣很害怕車子,只要看到車子,他就會尖叫著說:「車子要撞到我了!」連在坐在後院的樓梯上看到里歐在倒車,他都會害怕的大叫要里歐停止。每次看到公車他就會用他那童言童語直接了斷的再次提醒我公車是怎麼撞到我們的,他的腳被公車輾到只剩骨頭,還有他現在因為少一個腳掌所以不能走路。一字一句都狠狠的刺進我的心。
因為腳被截掉的地方受損太大,宥宥出院後還做了兩次清創手術,把本來從腳掌剩下的皮膚縫上傷口但都壞死的組織全部清除,並接上一個叫VAC DRESSING 的機器,這個機器有條管子把傷口連結到機器本身,讓機器可以隨時把傷口的組織液或血液吸走並促進組織生長。隨身要背著這個機器和那會一直打結的長管子讓本就行動己經不方便的宥宥行動更不便了。
即使宥宥帶著機器行動更加不便,但里歐還是鼓勵我幫即將過五歲生日的宥宥辦生日派對,尤其宥宥常常興奮得跟醫院每個人說他即將要過五歲生日了,他要辦一個蜘蛛人派對。我們照他還沒失去腳掌之前的要求,在一個大公園裏辦了蜘蛛人派對,我強迫自己跟他朋友的媽媽們聯絡,邀請他的朋友們來幫他慶生。在跟家裡和醫院來回之間,我還是親自做了一個蜘蛛人的兩層生日蛋糕,里歐忙著買派對要用的食物,還買了水球機讓他和朋友們玩的全身都是泥巴。我很感謝里歐支持這個生日派對計畫,因為我們不應該因為那可惡的意外而錯過宥宥珍貴的五歲生日派對。
里歐的家人也非常的支持我們,除了他爸爸鮑伯在我們住院的時候就來探望過我們,他住在伯斯的媽媽溫蒂和住在墨爾本的弟弟傑西也都各來我們家住了一週幫忙陪伴宥宥。他們擔心我一個人要24小時在家裡面照顧行動受限、不能出門放風的宥宥會更崩潰。溫蒂整天陪不能出門的宥宥在家畫畫、做勞作,還做飯給我們吃,她吃素,剛好符合我們台灣人要吃素祈福的需求。再過一週換傑西在家陪宥宥玩暴力的遊戲,拿玩具槍到處亂射,玩搶劫的遊戲,還畫了一幅宥宥最喜歡的可愛怪獸畫送他。最重要的是,他們來探望的期間,都沒有問起我任何關於車禍的事。
溫蒂是一個非常溫柔優雅的英國女人,講話總是輕聲細語、坐姿直挺挺,雖然小時候就移民到了澳洲,但身上仍然散發出一種濃濃的英式高貴氣息。我們出院的第一天他的媽媽就從伯斯搭了四個小時的飛機到我們家來幫忙照顧宥宥。她在聽說這個意外後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給我,但里歐過了一週我比較冷靜的時候才拿給我看。信中沒有提到太多關於車禍本身的事,只是告訴我她覺得我是一個多棒的女人、多好的媽媽,她多喜歡我的佈置的家和我做的甜點,還有告訴我他們會陪伴我走過這一切。
溫蒂在回伯斯之前還用她和宥宥一起做的勞作做成他的生日和聖誕卡片,買了宥宥的生日和聖誕禮物才離開,我非常感謝溫蒂帶給我的溫暖和鼓勵。
在寫下這些文章前,在台灣只有我前夫知道這件事。
時間的確可以撫平傷口,但需要正確和有力量的幫忙。我從不敢面對自己的負面情緒到慢慢放下,到現在的欣然接受,這背後其實是身邊的人用非常龐大的力量支撐起我。這麼大的創傷不只是需要醫療上的幫助,更需要家人朋友的支持。
我們台灣人被教育成對自己的負面情緒感到羞恥,遇到困難總是沒有地方可以適當宣洩負面情緒。久而久之這些情緒累積成一個不定時炸彈,輕輕一碰就會爆炸,我們台灣版的「無條件的愛」,變成了夫妻間、母子間的情緒勒索。
讓我們一起努力為了孩子成為更好的人。
——我的心碎自白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