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挑選這件藏品】
15 歲寫的短歌讓郡守大人讚賞不已,18 歲就擔任北門郡役所的「通譯」。
這位天才少年是郭水潭,日治時期詩人兼通譯,類似今日的翻譯,但除了翻譯還得身兼其他文書工作,在郡役所的職位屬於非正式文官的「雇」
[1]員。
外人看通譯就像變色龍,上一秒如日本人講流利國語,下一秒講道地的臺灣話,難免被貼上日本人走狗的標籤。郭水潭成為社會人士後,職場生涯卻停滯不前,他抱怨看膩窗外的風景,想尋求改變。就在此時,他收到辭職命令,心情盪到谷底,沒想到是被炒魷魚的方式離開?然而下一秒,收到另一個單位的任用令?
1937 年,郭水潭告別郡役所,調到臺灣產業組合北門郡部會產業組合研究會擔任書記,同樣做通譯的工作。回首過往,郭水潭驚覺當通譯已經十五年,感覺換湯不換藥,職涯依舊沒有進展。他陷入中年危機的焦慮,將心情抒發在《通譯十五年》。
到了1941年,郭水潭將面對另一個驚喜——他將以正式文官的身分回到北門郡役所,等待他的挑戰,是旁人不斷檢視披上官袍的他:究竟是保有臺灣人自覺的郭水潭?還是披上日本人外衣的郭水潭?
還沒走進北門郡役所的大門,他一眼就認出以前辦公座位旁的窗戶。
推開門扉,他將不安的臉埋在帽子內的陰影,硬挺的官袍讓他自然地挺起胸膛,腰間的劍給予他威嚴的假象。他用陌生人的姿態,穿過熟悉的走廊。
我回來了,他對窗戶的倒影說。倒影活脫是個日本人。
對面迎來身穿制服的少年,對方看到他立即停下腳步,手舉到眉旁:判任官大人好。
他簡潔地回禮,低下頭繼續行走。少年漸遠的腳步聲,像是尖刺長在他的背上。
回想自己第一次走在郡役所的走廊,手拿郡守大人的信草草填完履歷表。履歷表或其他東西,都不會比手中的信來得真實。從那天開始,他是郡守大人的通譯。
每當與郡守大人同站講台,台下渴望得到解答的臉孔,如仰望神壇的信徒。他想起村子裡的人,微張的嘴等待有個權威者來替他們出聲,發出屬於臺灣人的聲音,能為臺灣人著想、出力。
他曾發願過要和村民們一起行動,他就是村子的權威者
[2]。
換他開口,同樣的句子翻譯成臺灣話,聽起來變得更長、更悠緩。台下的眼神起了反應,嘴角換上微笑,那刻他便曉得自己完成工作,他讓群眾聽了暫時忘記被日人殖民的事實。
語言能傳達情感,能夠作為武器。在民族的試煉下,我們不是虛無主義者,不是浪漫主義者
[3]。在日本人的眼中,我們本島人永遠都不會是內地人。
他脫下官袍,在為他舉辦的升官祝賀會看見青風會
[4]的好友們,終於鬆一口氣,期盼和夥伴們批判現況、大談理想,懷有夢想地活著。
舉起杯子,伙伴們舉杯的神色隨酒光閃爍,表情逐漸扭曲變形。
他一口飲盡杯內的酒,想要如以往拚到酒醉與朋友暢談,永遠不要改變。回過頭,宴席的座位已空,他還剩下什麼。
從小周圍的人都當他是甲長的兒子。甲長的兒子自然要進郡役所當官,自然是村子的權威者。沒有人想過,甲長的兒子寧願眾人記得他的詩就好。
翻開抽屜內郡役所的筆記本,文章標題早已下好——《通譯十五年》。
服務郡役所將近十五年了,想執筆塗些感懷,只是愈接近自己半生階段,卻有點近鄉情怯氣氛。
[5]
他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是在1940年,從郡役所調到產業組合會的三年後。即便座位旁窗外的風景改變了,他仍舊只是一個通譯,是一顆日本人用完即丟的棋子。句子寫到人生沒有大過錯也算是一種人生勝利的段落,他便寫不下去,更沒勇氣投稿。
……我的青春時代也在郡役所的生活中給浪費掉,我的多采多姿的夢想泡湯了。我將碰不到這世上的曙光而終結吧。
[6]
他沒料到自己會在1941年回到北門郡役所,繼續走在十五年來沒變的上班路途。
人們眼中的他只是穿著官袍的他,而不是作為鹽分地帶詩人的他。
一收到《臺灣文學》的創刊號,他高舉雜誌,放慢腳步好看清楚文字,好幾次迎來的自轉車被他嚇一跳。他的眼睛仍黏在紙張上,非要找到新榮君的文章
[7]。
找到了,他停下腳步,呆立原地。然後,他忘記自己是如何回到家。
他脫下官袍癱坐家裡的椅子上,妻子探頭瞥一眼,催促他趕緊吃晚飯。
新榮君的那篇〈鎮上的伙伴〉攤在桌上,他沒力氣讀第二遍,句子早刺在腦裡:他已不和詩神做朋友,甘為財神的奴隸……。
不是的,我還是以前的我,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他盯著米飯,嘴裡吃不下也喊不出聲。
他衝進書房,拿出新稿紙開始飛快地寫,飄過腦海的字句比手寫的速度還快。每寫一段落,他停筆重讀,塗掉前面的句子重寫,反覆修改重讀。地上堆滿廢稿紙,字仍糾結在腦裡,他怎樣都寫不出反駁新榮君的話。
妻子小心進房,拾起滑落到地上的官袍,重新掛起來。他的眼球無意識地隨妻子的動作溜轉,停留在官袍好一會。妻子熄滅屋內的燈,哄孩子入睡,唯獨剩他的燈還亮著,照亮空白的稿紙。
戰鬥機的畫面奔騰起來,那天他被迫拖著身體,告別正在放映的《祖国に告ぐ》前往長官的官邸
[8]。在車上,耳邊聽見的仍是振奮人心的配樂。不知道劇情最後,飛行員有沒有回到家鄉與愛人見面。不知道自己除了點頭感謝,還能怎麼領受升官的消息。
在燈照不見的地方,掛立的官袍像是浮在半空的人。他將燈轉向,整件袍子被照亮,終於有聲音在他的腦裡打轉,他拿出抽屜的筆記本,翻開,筆展開下一行。
十八歲那年,我憑一副紅顏美少年,被當時郡守大人賞識垂青,得服務郡役所,沒有靠山、背景、提拔介紹……
[9]
無論身穿什麼衣服,他最想成為的是十八歲的自己,那個什麼都不害怕,自信滿滿地將短歌寄給日本人的少年。他只是想告訴日本人:臺灣人也能辦到。
他將筆記本安穩收進抽屜深處,緊接將桌上發亮的空白稿紙刻上文字。不管時鐘的指針,他繼續揮舞筆尖,決定不迴避伙伴們的眼神。他要當真正的村中有力者,要當這座島的詩人。即使脫去官袍,他依舊是自己眼中的郭水潭。
[1] 日治時期的「雇」非屬於正式文官,是郡役所內最低的職位。
[2] 郭水潭在《我是村中有力者》提及村人對他的期望以及他是村裡的權威。
[3] 句子出自郭水潭《世紀之歌》:「在民族嚴肅的試煉之下/戰旗一直在進行的時候/我們已不是虛無主義者/我們已不是浪漫主義者。」
[4] 郭水潭與吳新榮、徐清吉等人於1933年10月共組「佳里青風會」,雖然當年12月即解散,但已凝聚在地青年,奠定日後鹽分地帶作家的組成。
[5] 出自〈通譯十五年〉,原文日文,中文為月中泉譯。
[6] 出自〈通譯十五年〉,月中泉譯。
[7] 指的是吳新榮〈鎮上的伙伴〉,原文:「最後剩一個伙伴就是『天才詩人』K 君,他已沒有往昔領導伙伴的英氣,他已不和詩神做朋友,而甘為財神的奴隸,羅曼變為算盤,蕃薯籤代為蓬萊米,......」刊載在《臺灣文學》創刊號,1941年5月27日。
[8] 郭水潭在《穿文官服的那一天》表示在戲院觀賞《祖国に告ぐ》(Patrioten,1937)時接到長官的電話,見了面才曉得自己被任命為文官。該文刊載在《臺灣文學》9月號,1941年9月1日。
[9] 出自〈通譯十五年〉,月中泉譯。
★ 作家小傳
郭水潭,生於1908年,臺南佳里人,作品有短歌、新詩、小說及雜文等,活躍於1930年代,有「島的詩人」之稱,南溟樂園社一員。與吳新榮、徐清吉等人共組「佳里青風會」,奠定日後的鹽分地帶作家群。
★ 延伸閱讀
★ 觀察員簡介
班與唐 1993年生,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曾獲鍾肇政文學獎、臺積電文學賞,日治時期小說創作中。經營粉絲專頁:www.facebook.com.tw/benand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