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30|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歐麗娟的紅學洞見

台灣學者歐麗娟援引西方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理論去理解《紅樓夢》,賦予經典新的生命。
曹雪芹是包衣世家
曹雪芹是上三旗包衣,和一般家僕包衣不同,更不是沒有法律地位的奴隸。他們的主子是皇帝,歸內務府所管,屬於內務府世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被稱為「門第國勳」,所以不能用奴僕的角色去理解,甚至稱他的作品有反滿精神。
反對考證紅學
大陸現在有為數眾多的「紅學家」,將《紅樓夢》研究看成是曹雪芹研究,更有人尋找小說人物裡面的真實原型。
如果放到文學批評的範疇裡來看,這樣的研究沒有絲毫意義,混淆了現實和虛構的界限,只是沒有價值的推測。
後四十回不要讀
後四十回千萬不要讀。並不是說續書絕對不好,因為續書有一些情節方面的改造與不恰當的延續,以至於如果把它當作《紅樓夢》的整體來看待,很容易受它影響,造成先入為主,一旦先入為主,又會積重難返,反而影響前八十回的閱讀。把前八十回多看幾次,反覆看,讀清楚,立定主軸,掌握細節,不至於受影響,再去看後四十回。
曹雪芹非反傳統、反封建、反禮教
《紅樓夢》並沒有反封建、反禮教,剛好它是支持封建禮教的 (案:與余英時不盡相同)。曹雪芹通過人物的言談舉止所要表達的,恰恰是作為貴族階層的一種自豪。
「詩禮簪纓之族」是《紅樓夢》裡面不斷提到的,曹雪芹展現了大量精英文化的雅文化的內容,這正是他引以為傲的表現。
換言之,《紅樓夢》是「貴族家庭的挽歌」。
曹雪芹和《紅樓夢》站在傳統的、封建的時代脈絡裡,去面對和思考他們所遇到的問題,而對於人與人之間,包括親子、婚戀、朋友的各種關係,也都是主張「情、禮 (理) 合一」為最高境界。小說中固然出現了各種不盡如人意的缺憾,但缺憾作為存在的必然,本來就是每一個個人、家庭、社會都無法免除的面向。
從滿清貴族世家、文化傳承的視角看
作者是旗人,旗人是文化上的概念 (以儒家思想為主),滿人是血統上的概念,必須從滿清貴族世家的視角來看。
本書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由貴族世家子弟所寫的小說,行為舉止都受世家家風與禮教薰陶。
必須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與視野來看,《紅樓夢》是總結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必須以文化傳承的角度一以貫之來看,才能讀懂,全方位解讀《紅樓夢》的邏輯與思想。
從文本出發,回到歷史時代脈絡去解讀
提出新觀點需要有文本證據,研究《紅樓夢》也要以文本為基礎,不能捕風捉影或以偏概全。
譬如說襲人的名字暗示她會偷襲別人,這完全是增字解經。書中提到過,取自陸游的一首詩「花氣襲人知晝暖」。此外,有一章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對應的故事就是襲人,也是贊美襲人如解語花一般善解人意。
曹雪芹寫的是他經歷的那個時代的人和事,以現代人的眼光去解讀,多半會誤讀。
大家都罵王夫人逼死丫頭金釧,但實際上王夫人原本就守舊,厭惡女子輕浮舉止,金釧卻明知故犯,當著她的面跟寶玉打情罵俏。金釧被攆走,在當時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研究《紅樓夢》,不能帶著個人色彩,對書中證據視而不見。《紅樓夢》很多關於遵守禮教的描寫,其實是貴族生活的反映,例如寶玉從父親賈政書房前過,不管父親在不在都要下馬表示禮貌。
《紅樓夢》的角色都在成長 (去自我中心化),歌頌「母神」而非愛情
自我中心是兒童心理特徵。成長就是去自我中心化。《紅樓夢》重要的角色,都不斷在成長之中。
人類存在是為了自我超越,而不是自我實現;是追求意義,而不是追求自己。這方面,林黛玉做不到,所以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賈寶玉不是反封建、反世俗的角色,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只是一個在父系社會中找不到身分認同的男孩。
林黛玉讓賈寶玉了解斷捨離: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聲不入耳,色不入眼)。林妹妹再重要、再美麗,也不是他的。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家族也破敗了。
《紅樓夢》是歌頌「母神」,而不是歌頌愛情 (只要去深愛,就是一場悲劇)。所謂「母神」,就是在廢墟中闢建花園,又在花園化為廢墟後,固守幼苗的力量。隱身在百花盛開的背後,賴以植根的那片沃土,化作春泥更護花。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雖然清新動人,卻只能在小小的花園感春傷秋。女兒成長應有更高展望,即成為大「母神」,擁有慷慨付出的慈悲與智慧,躍升為推動生命之輪的力量來源。這裡需要有學問。用學問一提,便會坐高一層,否則即流入世俗。
女媧、警幻仙姑、賈母、王夫人、元妃、劉姥姥都是「母神」的範例。
古代貴族世家深受儒家影響,母權 (賈母、王夫人) 高漲。而元妃更是君權的代表,沒有元妃就沒有大觀園,本來是要封閉的,是元妃的恩賜,把自己失去的貢獻給兄弟姊妹,所有園林樓閣的名稱也都需經元妃的認可。
劉姥姥在大觀園看遍繁華似錦,享盡珍饈美食,但沒羨慕過,只有感激 (玩照玩,但心不住)。她為生命的美麗而感到開心,不為別人的嘲笑而影響到心情,最後還救了巧姐。她能把小丑演好,內心實在有一顆偉大的靈魂。
水、花、女兒三位一體,以及花神、花魂的分別
水、花、女兒三位一體,共同享有大觀園裡聖潔、園外俗濁的不同命運。
大觀園這座女兒王國中各處脈脈流動的,便是名為「沁芳溪」的小河,「沁芳」也者,乃綰結「水」與「花」而綜合為言,取意於清澄之水氣沁潤著香美之花朵,而芬芳之花香也薰染了潔淨之流水,兩者融合為一而相依相存,正是女兒之美的最高呈現,則「花」與「水」皆為女兒的代名詞。
當女兒面臨悲劇命運時,也是由花的凋零與水的污染作為象徵,如黛玉之所以選擇葬花,而不像寶玉將落花撂入水中隨波流去,理由正是因為「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第二十三回)。既然《紅樓夢》是女性集體悲劇交響曲,花的凋零與水的污染便是勢在必然,因此,「沁芳」的真正意涵乃是黛玉所悲慟的「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第二十三回),並體現於女兒們的各種不幸遭遇上。
少女與花相結合,花又隨著大自然的四時遷轉而盛衰生滅,也根植於各地不同的溫度土壤孕育賦形,與月令季候息息相關,一旦與超現實的想像聯結,將支配花卉開落的力量神格化,便會出現種種花卉神話。
「花神」者,花之神靈也。小說中出現的「花神」一詞共有四處:
第二十七回「餞祭花神」的閨中風俗:
第四十二回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
第五十八回藕官在園裡燒紙錢,觸犯了禁忌,寶玉為了救她,便道:「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
第七十八回小丫頭胡謅晴雯臨死前說:「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
「花魂」者,花之精魂也,是一個比「花神」更新穎警人的詞彙,最早出現於宋代的詩詞中。
雖然神、魂都是抽象的、看不見的超現實存在,但比起「花神」一詞比較著重於神聖的、生機盎然的,展現麗花盛開的芳豔,「花魂」一詞則傾向於幽冥的、死亡氣息濃厚的,是秋花枯萎後的幽靈。
《紅樓夢》出現「花魂」一詞的情節共三處,包括:
第二十六回「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葬花吟>「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第七十六回湘、黛聯句時,黛玉為了力敵湘雲的「寒塘渡鶴影」而對以「冷月葬花魂」,湘雲拍手贊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
如同民俗傳說中的花神可男可女,不完全都是女神而可以是男神,《紅樓夢》中所提到的「花神」、「花魂」也大多並沒有明確的性別,因而所謂的「總花神」由寶玉來擔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因為女性的性別特質,包括美麗、柔弱等,本就更容易與自然界的剎那芳華產生密切的聯想,由小丫頭所謅的晴雯死後昇天作了司管芙蓉的花神,即反映出這一點。因此民俗文化中的各種花神也以女神為多。
全部的「花神」與「花魂」都出現在大觀園裡,更是明顯地將園中諸釵等同於各色名花,鳳姐所謂的「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最為清楚了然。
「花魂」雖為「花神」的同義詞,但若仔細觀察,實則同中有別:「花神」一詞是一般性地涵括女性與花卉的關聯,但三處的「花魂」則全數與林黛玉有關,或者是周遭環境景物對她的情緒共鳴,或者是她的作品用詞,並且都與縹緲無形的「夢」字、「影」字相對,充滿了虛幻感,可以說是較限定的個人化用法,而這也與黛玉的感傷性格與悲劇氣質十分相符。
大觀園中的個人主義者
大觀園中凡較具個人主義者 (如林黛玉、妙玉、晴雯、齡官等),出身背景都是孤兒兼具寵兒,也就是成長過程中缺乏至親的倫理管束,又處於備受寵愛或高度尊重的生活環境。賈府提供了發展自我取向之性格的大好環境。
大觀園中較具個人主義者,都具備傳統倫理所肯定的優點,絕無偏離正統道德的邪佞之處,所謂邪,只是無傷大雅時行為上的小小放縱。
他們在私領域之外的「還正經禮數」,絕非出於虛偽作假,都是出於自發的赤誠。故此,其不具備破壞既有秩序的革命意義,或抗拒傳統價值的批判意圖。
賈府丫鬟比人家的小姐還強,除自身的優異稟賦,還有賴於賈府的大族環境,給予其高一層的鍛鍊打磨,令其見多識廣、周全幹練。
迎春透過自我犧牲,為家人消災解厄、積福求報。探春堅持以父權為中心的宗法制度,杜絕生母趙姨娘的血緣勒索。惜春索性以出家脫離血緣關係,完全擺脫家庭以及整個社會。三種方式並沒有所謂「革命式」的解離作為。自我意識、個性主義被當作一種人格價值加以張揚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大觀園中較具個人主義者,皆以「率其天真」為人格價值所在,這既有違《紅樓夢》所處貴族世家的階層性,也難以成就深厚完善的宏大人格。她們是「小士」,局限於個人的世界,以自我為中心地放射生命的能量;卻不是「大士」,「大士」涉俗,超越了自我,以鳥瞰全局的宏觀視野優游人間。「小士」只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大士」「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林黛玉是個孤女,在賈府也是個「寵兒」
林黛玉原本是貴族嬌女,可母親早逝、父親多病,也沒有可以互相扶持的兄弟姐妹。
黛玉第一次進賈府,應該不超過十歲,這麼小的年紀遠離親人,雖然有外祖母照看,仍令人有淒涼之感。
黛玉性格敏感又高傲。《紅樓夢》裡說她「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另一方面,黛玉容貌出眾、才華超群,卻體弱多病。賈府眾人初見黛玉,便覺得她身體面龐怯弱不勝,很可能有不足之症。果然,一問之下,黛玉說自己從會吃飯時便吃藥,請過許多名醫修方配藥,但都沒什麼效果。
幸好在賈府中她還有知己寶玉的陪伴。可是,在種種因素的干擾下,兩人的愛情以悲劇告終,最後淚盡而逝。
林黛玉的悲劇第一是早逝,第二個是家世單薄。她的眼淚,也有許多時候因為是想到父母、想到沒有兄弟姐妹等傷心事而流的。
不過,林黛玉不是「灰姑娘」,不是在賈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而是寵兒。
她初進賈府,便被賈母摟在懷裡「心肝兒肉」的叫著,抱頭痛哭,然後又得到特殊待遇,能坐在賈母身邊。在崇尚禮法的貴族之家,賈母此舉在無聲告訴眾人,她的外孫女黛玉,就是寵兒。
果然,邢夫人、王夫人都對黛玉高看一眼。帶她去拜見大舅舅賈赦時,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長輩如此對待晚輩,一般有抬舉之意。王夫人則再四攜她上炕坐,這裡一個「攜」字,也意味著王夫人對黛玉另眼看待。
王熙鳳性格潑辣,少有人敢惹。有一回,她調侃黛玉「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家作媳婦?」,黛玉對鳳姐說「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在《紅樓夢》中,這麼當面說鳳姐的沒幾個人,即使賈母也只調侃她是「潑皮破落戶兒」。由此更見黛玉地位之高。
在賈府中,黛玉地位甚至高於「三春」,和寶玉一般,吃穿用度都屬上乘。眾人見賈母疼她,也都對黛玉照顧有加。故此,黛玉的憂傷,有一大部分是自己主觀先陷入一種傷感的情緒,別人無論對她多好,都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孤女。
林黛玉的性格轉變
「放縱天性」並非林黛玉性格上真正之初始表現。
追蹤躡跡,可以發現早在她獨寵於父母膝下的幼年時期,即深諳禮教的避諱倫理並奉行如儀,因而唸書時凡遇母親「賈敏」名中的敏字皆念作「密」,書寫時凡遇敏字皆故意減一二筆 (第二回),同時採行了「更讀」與「缺筆」這兩種淵遠流長的避諱手法,其心態屬於出自尊敬和親近之感情所產生的「敬諱」類型。
第三回記述黛玉初至榮國府時,先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於乍見先聲奪人、放誕無禮的王熙鳳時,所表現的更是「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的謙和世故。後來到王夫人房中的遜謹有度,以及面臨眾人晚飯時飲食之式的異於舊習,也知「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直到當夜入睡前,對於襲人要取來通靈寶玉給她看,更忙止以「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表現出「總是體貼,不肯多事」,在在顯示了林黛玉完全具備了察言觀色、入境問俗,而與時俯仰、隨俗從眾的能力,故脂硯齋於這一回也處處提點「寫黛玉自幼之心機」、「黛玉之心機眼力」、「行權達變」。
第十九回寶玉胡謅出一隻極小極弱的小耗子以影射黛玉時,對於其「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之形容,脂批更道:「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
黛玉後來的言行表現傾向「放縱天性」,全然是在特殊的環境作用下,所塑造出孤兒 / 寵兒的矛盾統一體。如心理學家所指出的,「幼兒的任性、驕橫、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們在家庭中處於特殊地位,家長過分溺愛、遷就。」正因最高權威者賈母的眷愛非常、憂喜掛心,遂形成特殊而強大的環境屏障,導致林黛玉生活在眾人的包容乃至縱容中。
然而,第四十三回後,其性格特徵有所轉變,她為圓滑世故的薛寶釵辯解一句:「如果這也算是一種虛偽,那我願意成為薛寶釵一樣虛偽的人」。她說大菩薩李紈是一個扁平人物,卻犀利地認為李紈的深情是自覺自願。
王熙鳳、林黛玉之異同
家庭教育對一個人的性格以及人格特徵的塑造有著重大影響,一個人出身後,他呼吸的第一口空氣,將指引著他以後的發展,甚至說,天賦確實很重要,但是教育的影響更重要。
王熙鳳和林黛玉「男孩子式」的教養方式,造就了王熙鳳世俗接地氣的潑辣風,而林黛玉雖也是男孩子養著,卻從小飽讀詩書,極具文化涵養。當林黛玉見到劉姥姥時,她形象地比喻為母蝗蟲,也不刻意說破,是為大戶人家的修養也。而王熙鳳文化底蘊不行,只能粗膀子粗來。
王熙鳳聰明,但不智慧,而智慧正拉開了她和林黛玉之間的區別。就好比一個是政客,一個是政治家。因而,賈府沒落,跟王熙鳳的能力有限有關 (案:此和牟宗三看法一致)。賈探春後來居上,改革大觀園,頗有革新意識,奈何生於末世運偏消,賈府已無力回天。
賈寶玉的成長困境及由迷轉悟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帶有成長的象徵意義,就是:從混沌自然的母性空間逐漸移往「男性」的世界。母性空間沒有疆界、沒有人我之分,可以憑感覺與本能隨心所欲。「男性」的世界則是理性的、文明的、秩序的、法律的,有是非成敗,也有獎勵與懲罰。寶玉因摻雜邪氣,故在從母性空間前往男性世界的過程中進退維谷,找不到出路。
寶玉只擁有「人子」、「人孫」的身分,但「人子」、「人孫」所享有的特權為期短暫,家族的庇蔭也必然隨著長輩凋零而喪失。他又排斥讀書仕進、為官作宰,抗拒女兒出嫁、為人妻母,否定了「人臣」、「人夫」、「人父」的角色。寶玉實在是逐漸失去與社會接軌的機會,無法透過結構性的位置得到安頓,社會適應不良以致邊緣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他一心一意沉浸於溫柔鄉而不願自拔,志向堅定。偏偏溫柔鄉只有富貴場才能營造、維持,寶玉又一心排斥保存富貴場的責任。如此一來,只願享受富貴場的成果,卻不肯為富貴場付出,便不免淪為安富尊榮的不肖子弟。復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消極態度過日子,寶玉的命運於是變得很殘酷。
在不負責任、歡樂遊蕩的遂心恣意中,寶玉一度覺悟前途不明的虛無。時間必然流失,青春註定消逝,隨著歲月流轉,眾女兒或嫁或亡,護花使者不數年便無花可以護惜,一腔的脂粉價值便陡然落空,此後該何去何從。
無奈他始終由悟復迷,徬徨尋覓,迂迴探路,終至只將好色的濫淫昇華淨化為悅情的意淫而已。
怡紅院中的大鏡,終在寶玉沉溺迷陷至極致,如同風月寶鑑以「白骨觀」點化賈瑞的方式一般 (第十二回),促使他超離「以假為真」的偏執耽迷,創造破迷解悟的契機,並完成超脫的智慧。
只不過,寶玉的成長十分緩慢,畢竟投身於人人豔羨的富貴場、溫柔鄉之後,啟悟解離又談何容易!幸虧寶玉與生俱來的正氣秉賦,才讓解悟得以可能。
整體而言,寶玉具體的啟悟經歷包括:
出世思想啟蒙:寶釵說戲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情緣分定觀啟蒙 (體悟到情緣自有分定,反襯出先前的過於自我中心,深刻反思,並解除兒童式的自戀情結而去中心化,進入成人式的孤獨狀態):齡官畫薔 (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婚姻觀啟蒙 (「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預示寶玉娶寶釵心情):藕官燒紙 (第五十八回<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寶玉愛過晴雯嗎?
離開了賈府的晴雯在重獲自由之後,還帶走一批賈府生活中所獲得的資產,包括:「衾褥還是舊日鋪的」(第七十七回)、「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第七十八回),為數頗豐,但仍在並非重症的情況下一病而亡。
晴雯病逝的年齡,從第七十八回寶玉奠祭晴雯的 <芙蓉女兒誄>中所說:「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年僅十六歲。
關於晴雯的死因,合理推測應該是出於心情鬱悶所致,但很可能還包括對貧困生活的嚴重不適應,畢竟前一天還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出府之後則睡在蘆席土炕上,連一碗粗劣的茶水都如甘霖。
寶玉所預料的最是面面俱到:「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裡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可見身心的雙重壓力也包含了「一時也不慣」的巨大落差,正道出晴雯在失去了豐沃土壤的情況後,隨之枯萎的世俗原因。
晴雯的最後一刻,是由小丫頭所轉述的。其中一個老實地說明狀況,是襲人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另一個伶俐的小丫頭則投寶玉之所好,胡謅出「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的神話,並且當寶玉追問「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時,情急之下見景取材,就眼前「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連忙回答說是專管這芙蓉花的,讓寶玉既痛且喜,<芙蓉女兒誄>便是寶玉對這位愛婢淋漓盡致的頌歌。
第八回寫寶玉醉意醺然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 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寶玉和晴雯握手取暖,溫馨和洽。兩人的關係是親暱甜蜜的,甚至帶有寵溺縱容的成分,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不過,寶玉對晴雯深懷同情,不等於心心相印,何況寶玉對大觀園中所有女奴都深表厚情和過譽。「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段只是寶玉寵溺女兒的常態表現,「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這臨終訣別的一幕,雖有令人蕩氣迴腸的椎心之痛,但嚴格一點看,寶玉其實並不是「愛」晴雯,而只是欣賞和縱容,並且在失去寵婢之時悲戚哀傷十分強烈。
當寶玉心知晴雯即將死去,臨終一別,只有悲痛,沒有恐懼。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段情節卻透露出寶玉與黛玉共存共亡、臍帶相連的關係,黛玉才是寶玉真正的、失去不起的愛:
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
正因為失去的,是失去不起的東西,令人無法想像殘破不堪的未來,不知如何度過以後的絕望人生,所以才會恐懼到無法承受而喪失魂魄、心智大亂,這才是對至愛的反應,無論是寶玉或黛玉,兩人面臨對方可能的人生缺席時皆是如此。
比較起來,寶玉對晴雯則大大不然,第七十七回寫晴雯臨終時「渴不擇飲」的情景,看在眼裡的寶玉於傷痛之餘,心下還忍不住感慨暗道:
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
在此一生離死別的悲愴時刻,面對朝夕相伴的愛婢即將殞逝,寶玉於傷痛之外不但沒有恐懼,竟還有餘心觀察臨終病人的人性弱點,在看到晴雯渴不擇飲的表現時,回想「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因對比之下落差過於巨大,而感慨古人所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也就是吃飽了以後便厭倦烹羊宰牛的美食大餐,飢餓的時候連準備丟棄的糟糠都可以飽食一頓,反映出「富貴權勢時挑三揀四,困窘無依時來者不拒」的人性弱點。這就暗示了寶玉對晴雯並非真正的情人之戀,否則心膽俱裂的驚恐、哀慟鋪天蓋地而來,都惶惶然不足以自處,又豈能有這種客觀以待的閒思餘力?並且所觀察到而感慨者還是負面的人性弱點,既削減了晴雯的人格完美性,也淡化了對晴雯的悲痛不捨之情 (案:「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出自庚辰本,程乙本無此段,白先勇認為庚辰本此段非作者手筆)。
在這一場苦澀的訣別之後,來日無多的晴雯終究香消玉殞。第七十八回描述道: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
寶玉終究希望晴雯臨終前會叫他的名字,她的心應該全歸於他,以自我為中心。
殊不知晴雯「一夜叫的是娘」實是痛不欲生的極端反應,是慘烈到超越愛、超越意志的本能反應。猶如司馬遷所說: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對於一個「不記得家鄉父母」的孤女,晴雯「一夜叫的是娘」是對那看不到的生命源頭的呼喚,是垂死掙扎時痛不欲生的哀乞求助,即使沒有受過真實的母愛滋養、沒有烙印具體的母親形象,單單叫出「娘」這個字眼,似乎就可以減輕一絲絲的疼痛,正是「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的體現。
寶玉的失望,反映他不但自我中心,而且對人性所知有限,縱然開始接觸到人世的缺憾、創傷、不完美,但畢竟只是一個仍在富貴場中安富尊榮的十幾歲少年,未曾體驗到不堪的疼痛。
晴雯死後,寶玉依然故我地過日子,他以變本加厲的放誕方式驅逐哀傷,並對襲人說:
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八回描述道:
(寶玉) 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厮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的心態,使他務實地把握既有的,也盡其所能地及時行樂,即使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而遭到家長的拘束養病,但寶玉依舊生氣勃勃地「恣意耍笑作戲」:
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厮厮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第七十九回)
晴雯之死儘管是寶玉人生中蘸有血淚的一頁,卻未曾令他進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境界,他對晴雯的情感也離「愛」還很遠。
肯定探春的理性與大公無私
探春是少有的在男權社會裡具有超越性理性力量的人。她努力去突破古代對女性的限制,她大公無私,不斷對賈府作出改革,是現代女強人的典範。
如果是她而不是賈迎春嫁到孫紹祖家,她一定不會像迎春那樣默默忍受,她一定會主動改造孫紹祖,這是多麼精彩的故事 (案:白先勇曾說探春外嫁是嫁得好)。
劉姥姥出場的意義
劉姥姥每次出場,都是曹雪芹的精心安排。
她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出現兩次,第一次是在第六回,也就是《紅樓夢》前五回的大序曲結束之後,正式進入《紅樓夢》故事的開端,由這位老人家揭開序幕。
劉姥姥其實與賈家關係十分疏遠,因為家境困苦,透過各種管道才找上賈家,而賈府的王夫人是一位寬厚的貴族婦女,她交代王熙鳳不可怠慢窮困的親戚,所以王熙鳳便交給劉姥姥二十兩銀子。
劉姥姥第二次到榮國府,是為了回報第六回賈家給的恩惠,帶上自家生產的瓜果送給賈家。這時大觀園已經建成,為了讓賈府上下高興,劉姥姥大智若愚地展現村野特質,甚至自我調侃「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博得眾人哄堂一笑。這在當時是一個粗鄙的笑話。
曹雪芹為何讓劉姥姥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鄉間老太太,來擔任《紅樓夢》大敘事的開端?原因有三:
(1) 以一個平凡人角度,來描述當時榮國府的家大業大以及社會地位之崇高;
(2) 透過她的眼睛,來見證大觀園的豪奢,與賈府上下的不事生產;
(3) 讓這一位知恩圖報的老婦人,在賈府敗落以後,拯救賈家最後一個命脈,最後一位金釵,巧姐兒。
劉姥姥是不退縮、不憤怒的成熟老人。她不是安樂型老人 - 懶得思考,也不是憤怒型老人 - 看不慣賈家奢華。她從沒有用負面心態去跟他人比較,而是非常成熟地去接受這些事實,既不忌妒也不羨慕,在自己的軌道上好好努力,活到七十、八十歲,累積了許多人生經驗。
《紅樓夢》第六回,因為家裡經濟窘迫,劉姥姥決定到賈家求助。她對女婿說:「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劉姥姥坦然接受可能會吃閉門羹這個事實。尊重他人不幫助自己,這是非常健全、成熟的心態。她抱持的態度是:萬一沒有金錢實質收穫,也可以見見世面大開眼界,這輩子也沒白活。她視見識學問比金錢更重要,因此是可愛的。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有一段劉姥姥與賈母的對話。賈母說劉姥姥「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結果劉姥姥笑著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劉姥姥一點都沒有嫉妒,更沒有羨慕,她就是一個非常堅忍、知足守分的人。她真正了解,這個世界本來就要分工,每個人都去做賈母,都去做貴族老太太,那這個世界會停擺。劉姥姥的成熟之處就在於:她接受自己的使命,每個人命運都不一樣,都會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就承受老天給的使命,將分內事情做好,這麼一來也可以活出屬於自己的完善人生。
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粗野但不失禮、賣傻但心明,看似不懂世局,但比誰都清楚潛規則。她讓讀者在賈府的尊貴豪奢之外,看到了尋常人家的艱困質樸。重要的從來不是金錢,而是遇到什麼都能處之泰然的人生。
結語
曹雪芹書寫的每一個金釵形形色色的悲劇,只是化整為零的表現。由她們的命運而擴延到整個宇宙,讀者會感覺到人生的虛幻,由此打動對無常的感受,最終,一個「繁花似錦」的家族,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恰恰是《紅樓夢》最吸引人的地方。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而《紅樓夢》的悲劇就是紅樓這一大文明系統的毀滅 (故不是個人的悲劇),曹雪芹椎心泣血在此。必須走入夢幻泡影的領悟,才能放掉悲傷。
《紅樓夢》的價值是無限開放的,在裡面可以找到互相矛盾,從哪一角度切入,就決定哪一種看法。小說不是在傳達任何價值觀,而是在呈現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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