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去香港是1995年底,我剛退伍,香港回歸還得再等兩年。崔健在伊利沙伯體育館開演唱會,我託長輩買了票,一個人去了趟自助旅行,住在堪稱簡陋的旅館。樓下有賣蛇羹的小店,賣現拉腸粉的推車,和推著一桿衣服的小販。蛇羹加了不知什麼藥酒,吃完心臟砰砰跳到大半夜。賣衣服的小販在昏暗街燈底下做生意,催我趕快結帳,說差佬來抓啦。我匆匆付了錢,他一溜煙把整桿衣服推走了。後來才發現那件大衣破了好幾個洞,我也不介意,將就穿了好一陣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崔健,票沒有賣完,但觀眾很熱情,大家都從座位站起,甚至有踩到椅子上的,我有樣學樣,現場工作人員也不怎麼干涉。事隔多年,當天聽到的音樂印象都模糊了,倒是記得踩在椅子上遠望舞台,居高臨下的激動和新鮮。
冬天的香港總是陰陰的,我在街上亂走,跑進「阿二靚湯」吃了一大盤「福建炒飯」,好撐,卻不覺得哪裡好吃。也去粉麵店點了牛腩撈麵,先上來一壺熱茶,我記得香港小飯館的茶水是用來涮筷子湯匙,而不是用來喝的,便沒敢端起杯子。接著上來一盤麵、一碗湯,我尋思良久,不知該分開吃還是把麵放進湯裡。向左右偷看了半天,遲疑著不敢下筷子。
我也去了位在二樓的素葉書店(許多香港小書店為了省租,都開在二樓),它曾出版過我最喜歡的香港作家西西的書。默默逛著,心裡偷偷激動,彷彿這些年通過西西小說和《號外》雜誌想像的那個文化香港,一下子落實在觸手可及的眼前。
SARS風暴剛過,旅遊業者紛紛推出極之優惠的套裝行程爭取遊客,我和當時女友後來的妻重遊香港。正逢七夕,我精心設計,帶她去半島酒店頂層俯瞰維港夜色的時尚酒吧Felix(設計師是當年最夯的Philippe Starck),趁著三分酒意向她求婚。那一夜,算是為我的下半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後來我和妻去了好多趟香港,看了許多演唱會:在中環雪廠街的藝穗會看「人山人海」雙人電音組合PixelToy,在壽臣劇院看盧凱彤初次單飛的「掀起」巡演,在亞洲國際博覽館看達明一派史詩級的「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在伊利沙伯體育館看當時不知道是at17成為絕響的「Girls Girls Girls」聖誕節重聚演唱會。還有John Legend在國際博覽館,Bob Dylan在灣仔會展中心,以及中環海濱活動空間規模宏大的Clockenflap音樂節──最後壓軸的美國當代靈魂樂教母Erykah Badu安可曲卯起來唱了一首一首又一首,誰都捨不得結束……。
不消說,我們在香港吃遍了各色各樣的好東西。起初按旅遊書走,後來認識了在地朋友,愈吃愈內行。宴客吃席的那些且先不提,街邊初識便成知己的,就有澳洲牛奶公司的蛋治,義順牛奶公司的薑汁撞奶和雙皮燉奶,鏞記的燒鵝和鵝肝腸(後來知道甘牌燒鵝和一樂燒鵝也不遑多讓),陸羽茶室的杏汁豬肺,九記的咖哩牛腩(後來的新歡是華姊清湯腩),何洪記的干炒牛河,麥奀的金魚雲吞,永華麵家的蝦籽麵,文輝的紫菜墨魚丸,許留山的楊枝甘露,公和荳品廠的豆花和煎鑲豆腐,美都餐室的西多士,利強記的雞蛋仔……啊這個清單可以一直一直列下去。
我們去過兩次香港歷史博物館,也去過屋邨改建的美荷樓生活館,遂理解了這座繁華城市是如何經歷重重苦難掙扎,一代代人點滴建立起來。許多所謂「香港原居民」是在中國近代一波波激烈動盪的政治運動之中陸續「避秦」而來,逃離那個政治隨時能夠吞噬消滅世俗空間的政權,重建安身立命的小日子。如今上街衝撞的「勇武派」青年,有不少是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
香港的好,就是不論在哪個階層哪個領域,都始終保留著生機勃勃的世俗空間,像他們餐廳的廣告詞:生猛,爽勁,足料。誠然,近年許多老鋪小店變成了珠寶店和藥妝店,但只要有心,那個生機勃勃的世俗的香港仍然在那裡,仍然觸手可及。
香港的未來會怎樣,我並不能知道。但是這座城市已經向全世界展現了她的智慧,她的堅韌,她的頑強。那是再多胡椒水都澆不熄,再多催淚彈都壓不住的生命力。我的一位香港朋友,在八三一流血衝突之後有感而發:不分年齡出身背景,愈來愈多人不懼怕和這個政權「攬炒」,也就是玉石俱焚。當權者不懂何以致此,只因為「他們不能夠明白大家的理想──There’s something larger than life worth fighting for.(有些理念超乎尋常,卻值得為之奮戰) ,他們不能夠理解大家的絕望──There’s nothing to lose any more. (而我們也已一無可輸)」。
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毒煙散去,雨過天晴,我能心無罣礙,重履彼地。而那邊的朋友也終於能除下護目鏡和口罩,在曾經抗爭的街頭,相擁而笑。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