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帶來痛苦（一）：少子化越來越嚴重的台灣

知道越多、懂得越多、看越多書，就一定會更幸福嗎？答案恐怕不是。篤信宗教，相信有上帝、天國、因果、輪迴，認為現世的折磨是為了來世與相愛的人重逢，這樣的人或許最快樂。懷抱越多理性與理念的人，恐怕會常因為理想與真實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差距，大腦常陷入無盡的苦惱。

絕大多數人在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時，心裡會有痛苦感。為了減少痛苦，人們常做兩種選擇，第一是改變認知、態度、信念，換個想法會快樂一點。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屁股決定腦袋」、「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當我們強迫或半強迫必須去做自己原本不認同的行為時，我們常會因此改變自己的信念與價值觀----例如一個原本常罵老闆的人，在升任主管必須評比部屬後，開始覺得大部分員工都不認真、枉費老闆好心照顧。

第二種降低認知失調的方式，是調整、改變自己的行為。當我們保有較多決定權、也沒太多利益衝突時，就能選擇堅持理念，調整自己原本預設的行為模式，然後再賦予這調整後的行為某個「意義」，說服自己接受。第一種調適方式，我會寫在〈位子決定大腦〉；第二種，會寫在這一系列。

我在搜尋資料時，正巧看到一篇二〇二〇年發表的研究，有提到少子化的台灣。這是台灣的熱門議題，也讓人聯想到亡國的隱憂。許多人呼籲重視，紛紛提出對策；也有人覺得這是自然現象，人口太多反而會浪費自然資源。

二次世界大戰時，男性上戰場，女性必須扛起經濟生產與維持社會運作的重任。兩性平權觀念的推展，加上科技進步讓女性可以從煮飯、洗衣的家務事掙脫出來，女性就業率提升，生育數從一九五〇年開始大幅下滑，幾乎全世界都一樣，至少減少一半以上。韓國、中國、台灣幾乎都是一樣的下降幅度，從6以上下降到不到2。

促進少子化的重要原因，還包括想要享受沒小孩的輕鬆生活，要照顧年邁的雙親，還有平均壽命延長後傾向延後結婚、生小孩的時間。資本主義社會貶抑育兒和家務的經濟效益，而女性主義重視勞動力投入的正面價值，這都降低了女性對母職的興趣。

這些都是重要原因，但會是「最重要」的原因嗎？台灣社會的資本主義程度、女性主義傾向，都比不上歐美國家，為什麼台灣的少子化卻遙遙領先？

一個在二〇一二年進行的國際社會研究計畫中的一部分，正好可用來參悟台灣的少子化問題。這研究蒐集四十一個國家共61754人的資料，其中十六個國家28232人的資料被拿來研究少子化。這十六個國家，包含十二個西方世界福利國，以及東亞四個深受儒教影響的國度。

作者在此引入認知失調的概念。在富裕、進步、講究男女平權的國家，自然會認為男女最好都要接受教育、培養專業、要有工作、有經濟收入、能獨立自主。但如果這個社會又傾向認為女性也要扛起傳統家庭的全數責任，扮演好媽媽與家事勞工的角色，這就是「認知不一致」，會造成認知失調。

好啦，我想你也可以想像得到，研究結果很清楚，如果把「認知失調」的程度跟少子化的嚴重性畫一條線，東亞四國是在最右下方，而北歐國家在最左上方。「認知失調」很可能是台灣少子化的最重要原因。

或許也可以說，經由媒體、學者、知識分子、進步人士的推介，亞洲國家要學習、模仿歐美國家的平權思想並不難，許多人看完一本書後，就會覺得「我們也應該這麼做」。人要改變想法很快，但社會體制的變動沒有那麼快，台灣也不像歐美國家有高稅收支撐的社會福利。我在門診常聽到女病人抱怨，夫妻兩人收入沒差多少，但先生回家就覺得累、把照顧小孩跟做家事視為是太太應該要做、自己只是幫忙。在這種情況下，女性自然不希望生第二個小孩，男性也樂得洗腦自己，這樣生活品質比較好。

人類要能代代繁衍，每對夫妻最好能生2.1個小孩，但台灣已經掉到1.2。演化的本能會鼓勵我們生小孩，例如有研究認為女生抱小嬰兒時，大腦會分泌催產素、產生「我也好想有個小孩」的念頭。我們從小被灌注「兩個小孩恰恰好、三個不嫌少」，但現實環境造成的認知失調，讓我們漸漸修改人生計畫，一個小孩就夠了、沒有也不嫌少。

帶給人類痛苦的不是理想，而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西方世界橫向移植的理念，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就能在東亞國家紥根。要改善台灣的少子化，我們還要做許多努力吧。

（本文資料主要來自二〇二〇年發表的Cognitive Dissonance and Fertility Rate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Attitude toward the Gender Division of Labour in East Asian and Western INdustrial Societies。值得台灣讀者注意的是，本文第一作者是台灣師範大學的博士生洪晟惠，通訊作者是她在柏克萊大學的指導教授Neil Gil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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