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青春期。
我是著實不太願意再屢屢回望青春期的事情了。畢竟正處在一個尷尬的年紀(話說回來,有哪個年紀是不尷尬的呢)──一來是真的不年輕了(這跟當初動輒佯裝世故地說「唉我老了老了」的狀態,相距何等遙遠),如今是早已過了犯錯也可以輕易被寬宥的年歲。然而又時有不熟的人驚呼「唉呀你看起來這麼年輕」,真不知這究竟是反映自己外在的毛躁,抑或內在的早衰?
因為還有那麼一絲絲不服氣,每念及已逝的青春,總難以心無芥蒂,隱隱然彷彿還跟少年的自己互相賭著氣,不願意正面凝視伊憤然且無心機的雙眼。然而我也知道,再怎麼繞來繞去,總有一天得回過頭來,鼓起勇氣拍拍那個毛躁少年的肩膀,坐下來聊一聊,試著解決一些老問題。若不如此,怕也就這樣不明不白並且貨真價實地老了。
奎格.湯普森倒是咬緊了牙關正面迎戰,纔畫得出這麼一本沉甸甸的大書。你我或許未嘗讓密西根州冷冽乾燥的空氣通過自己的鼻腔,未曾見識過北國的針葉林與反照著刺眼陽光的積雪。然而誰的心裡沒有這樣一篇長長的抒情文?誰的心底沒有偷偷埋著幾則捨不得頻頻翻攪的珍貴記憶?這是一個屢經踏勘、屢經申說,人人都能插上幾句嘴的題材。套句日本棒球漫畫的熟語,既挑了這個題目,便該叫做「用直球決勝負」吧。
湯普森的筆觸疏朗自在,處處透著溫潤的手感。那些疑夢似真的超現實畫面,倒也未必真的需要讀者歡喜讚嘆大驚小怪才能欣賞。嚴格說來,湯普森並沒有動用什麼開天闢地的手法,它們的模樣還是質樸的,時時令我憶起學生時代初次讀到魯迅引介的麥綏萊勒(Frans Masereel 1889-1972)木版畫,一幀幀黑白構圖,洗練,瀟灑,悲壯,節制,那是無字的大敘事的寓言。
然而那只是我不負責任的聯想,奎格.湯普森的師承或許是完全不相干的脈絡亦未可知。真正想說的是,因為質樸,因為節制(想想這題材有多少灑狗血的潛力),而又因為是站在青年時代的尾端回望(湯普森成書時年二十八歲),塵埃落定,一切乃顯得格外清澈而無心機──就像青春期,就像初戀。
記憶中少年時代的感情,總是過猶不及,熱起來義無反顧,冷下去無心無肺。許是還在摸索內在與外在世界的溫度平衡,又隱約知道自己過於幼弱的靈魂經受不起真正深切劇烈的搖撼,遂必須用這樣的方式自我保護。於是第一次有意識地替那座小小的城砌起小小的牆,扯起小小的旗,養起小小的花園。往往也在這時候,第一次強烈地想邀誰「進來」,或者決定永遠把誰留在「外面」。因為這樣,遂也透過別人的目光,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城池,自己的領地。
少年時代,第一次認真凝望別人眼瞳映照出來的「我」,最鮮明的畫面,或許便是初戀吧。第一次在伊的眼瞳裡望見自己,原以為許多事情為伊而生,到頭來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對伊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也因為彼時尚無能耐分辨這些(多少人即使到老也還是分辨不出),便無心地傷了別人的心,乃至於自傷了。仔細想一想,那些長長的信,那些捧著話筒漫無止境的深夜長談,那些手指交扣時吐出的大把自以為嘔心瀝血的智慧話語(當然還有數不清的愚蠢幼稚的對白),那些恨不得把身體埋進另一具身體的擁抱,那些掏肝挖肺的吵架,那些失戀後竟讓你泫然欲泣的俗濫情歌(每一句歌詞,彷彿都未卜先知老早替你準備好了來不及說的自白)......這一切,不就是這樣一磚一瓦地砌起了「自己」的模樣麼。
這襲斑斕的《被子》,翻動起許多沉埋已久的情緒。那眼瞳清澈的少年依然靜靜佇立彼處,然而我仍不敢確定自己的靈魂已經足夠強壯。關於青春的種種歡喜與悵然,我是著實不願再反覆回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