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約克郡開膛手》：資本社會與仇女文化帶來的悲劇

2020 年底，英國真實犯罪紀錄影集《約克郡開膛手》（The Yorkshire Ripper）於 Netflix 上架。此刻正是觀賞這部影集的最好時機，因為今日的世界與「約克郡開膛手案」發生的時空環境，並無太大差異。

1970 年代末期的英國面臨經濟結構轉型，過去繁榮的城鎮逐漸沒落，石油價格高漲，失業率不斷攀升，這些可見的社經環境成了罪犯的溫床，而對女性的歧視、從未消失的仇女文化、警方一股腦地往「妓女殺手」的方向偵調，則是使本案兇手得以連續殺害 13 個女性，消遙法外五年才落網的主因。

為什麼現在是觀看本片的最佳時機？首先，全世界已經籠罩於疫情陰影許久，企業裁員、倒閉伴隨著失業潮來襲。聯合國婦女署於 2020 年 11 月指出，「COVID-19 大流行嚴重威脅性別平等，女性在無償家務、護理工作上所花費的時間翻倍，性別平等倒退 25 年。」相隔 40 年，女性再度成為經濟蕭條與社會問題的受害者，只不過今日人們無法再將問題簡單地歸咎到一個殺人犯身上。再者，約克郡開膛手「彼得．威廉．薩克利夫」已於 2020 年 11 月死於 COVID-19──諷刺的是，依舊有媒體在報導中以「殺害 13 名性工作者」為題，企圖以此提高點閱率，忽視當年警方就是因為如此偏見，不斷錯失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機會。

《約克郡開膛手》共有四集，前三集主要講述薩克利夫的犯行，以及警方偵調的過程，第四集則是薩克利夫落網後的審判風波，以及媒體對警方的檢視與批評。本片剪輯了許多新聞畫面，並訪問受害者家屬、倖存者、當年辦案的刑警，還有約克郡當地、其他地區的記者等等。即使本片是一齣犯罪紀錄片，卻充分解釋了當時的社會文化風氣，以文化的視角重新檢視本案，讓觀者能更全面地了解案件發生背景。

那是 1970 年代的約克郡，第一名死者薇瑪．麥坎在紅燈區附近被發現，當地的黑人社群長期與警方關係緊繃，使得偵調困難，媒體也只把它當成一起普通的妓女被殺害事件。來自社會底層的死亡只能佔據新聞版面兩三天，從生到死，這些女性都是被忽視的一群；而約克郡相對於首都倫敦，又充分體現了中心與邊陲的距離，不論是案件的關注度、警官空降帶來的磨合期，這一案件都印證了女性弱勢地位與資本社會下的「女性悲劇」。

在紀錄片中，多會有明顯的兩派（或者更多）立場的對立及呈現，而觀者也十分容易從受訪者的談話中，自行簡單斷定誰是善、誰是惡，或者誰立於什麼立場說話。然而在《約克郡開膛手》中，同一身份的人們立場卻是不盡相同的，甚或他們同時扮演了阻礙與進步的角色。

「媒體」是最明顯的例子。「開膛手」是約克郡媒體賦予的稱號，為了吸睛，也因為警方釋出被害者是性工作者的訊息，媒體挪用了 19 世紀倫敦東區白教堂一帶「開膛手傑克」的名號，企圖販賣一個女性的死亡。她們從生到死，都被極力剝削，嗜血的媒體消費了這些死者，卻也在全案落幕後，回過頭來檢視警方種種荒謬行徑，盡了監督的責任。

以男性為主的警察體系，以男性的視角俯視這些女性的屍體、這些女性的生活，並將自身偏見投射至這些被害者身上。或許長年以來的調查經驗告訴他們，性工作者、男女關係複雜的人更容易遇害，然而從記者自 FBI 調閱的「特別通報」中卻顯示，警方經常沒有足夠的證據就將這些女性視為性工作者，也使得直到第一位「無辜」的被害者出現，案情才有了轉變。

「無辜」的受害者顯示了社會整體的「仇女」氛圍並不只由男性來建構。一開始，女人們認為自己不是兇手所針對的「那種女性」，將女性這個群體分出了自身與它者，這與今日許多女性批評性侵受害者的穿著、舉止等作為異曲同工，貶抑其他女性，並加強自身的潔淨形象，卻只是淪為體制的腳踏墊而已。

隨著案情陷入膠著，該案迎來最戲劇性的一幕：自稱開膛手的人寄了信件與錄音帶到警局，將偵調帶往完全錯誤的方向，甚至因為警方遲遲無法抓到兇手，恐懼擴及全英國。從警察到市井小民，所有人對女性的要求越來越多，甚至有男性藉著夜路不安全為由，強迫送女性回家。

一夕之間，女性的「夜晚」再度被剝奪。英國各地的女性上街爭取夜行權，抗議社會因為一個男性兇手，要求所有的女性不要獨自走在夜晚的街頭，她們高喊著要男性滾出街道。是不是覺得這個要求太過火了呢？看到這裡，我想起了美國前大法官露絲．拜德．金斯伯格（RBG）曾說：「有時候人們問我，在九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中，要有幾位女性才足夠？我回答：九位。人們對這個答案表示驚訝，但當大法官由九位男性擔任時，卻沒人對此提出質疑。」這番言論正與這些爭取夜行權的女性一樣，以另一個視角，道盡了社會對於女性的種種要求與壓迫。

「如果不是這個社會有仇女文化，這個殺人犯根本不會做出這種事。」一名受訪者如此說，開膛手不過是這個文化的極致展現。事後人們才發現在薇瑪．麥坎之前，早有女性被攻擊，但因為她們與性工作完全無關而被排除在外。在片中也不乏提到當有新證據與警方的「妓女殺手理論」不符時，經常會被高層忽視，滿是男性的警察體系是一層父權結構，官僚體系又是另一層，而真相就在這雙層壓迫中，被遺至汪汪檔案海裡。

直至最後，不論是被害者或是開膛手，人們依舊將那些自己所害怕的人事物，固定在特定形象、特定界線之中，人們「必須」往他們的身上貼標籤，才能避免自己的認知崩潰，才能逃避開膛手是個如你我一般的普通人的真相。

《約克郡開膛手》集合了當年許多當事人、旁觀者，卻沒有建構出開膛手的原貌，除了外貌、身份、家庭，以及關於審判的種種風波之外，我們還是不了解他。也或許是因為，即使本片以「約克郡開膛手」為名，卻是為了紀念那被殺害的 13 名女性，以及那些被傷害的家庭，以本片最後再度出現在畫面上的照片和名字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