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自己、原諒自己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正式寫父親。
無論失去母親的創傷有多痛，好歹都已經劃下了一個句點。天人永隔，任何情緒面對這樣永恆的句點，似乎或多或少都能找到某種出口，找到釋懷的理由。但是面對還活著的父親，每天都有全新的情感激盪、衝突糾葛，感覺好難理出個頭緒。

我只能說，母親走得瀟灑乾脆，走前一年即便身體虛弱，仍然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她，仍保有同理、關懷、體貼能力的那個她。而父親，則是完全極端的對照組。病倒的那兩個月，他在醫院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只會折磨我與身邊所有人的惡魔。出院回到家，隨著身體狀況逐漸好轉，慢慢恢復了理智，但是以前藉由社會化隱藏起來的人格缺陷，愛面子、愛比較、難以取悅、排斥嘗試新事物、暴躁易怒等，似乎全被放大。父親還是我熟悉的那個他，只是比以前的他糟糕了一百倍，讓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我，痛苦不堪

有天看到同為照顧者的知名作家分享的心情，她說父親單純一句「妳去吃早餐吧」就讓她感動不已，因為父親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她，而她的結論是「大部分老病患者都只在乎自己，如果照顧者渴望關心，最後擁有的只是傷心。照顧者必須關心你自己，因為沒有人在乎你」。這段話，立刻讓我淚流成河。因為這段話明確點出我痛苦的根源，也讓我再次體認到母親走前對我的時時關懷是多麼難能可貴，而父親如今的自私自利又是多麼真實的人性展現。

是啊，人老了、病了，整個人的身心狀態就像只裝得了一點點東西的小瓶子，那一點點的容量，只能用來盛裝自己了，哪有他人的空間。所以父親關心的，就只有我會暈眩要看醫生、我雙腳無力要看醫生、我半夜頻尿要看醫生、我食慾不好要看醫生。至於我……，我失去了媽媽難不難過他不在乎、我費心幫他燉了紅燒肉他不在乎、我費力填滿家裡的冰箱他不在乎、我每天記帳分藥領慢處規劃回診日期他不在乎、外看怎麼來的他不在乎、家裡財務狀況怎麼上軌道的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兒孫會不會回來吃飯，唯一一次對我的事情特別在乎，是當我說我要搬出去時，對我咆哮「兒女都不跟我住，外面的人怎麼看我，我的尊嚴呢！！」

他在醫院與死神拔河時，整個人性情大變，出現被害妄想症，覺得身邊每個人都要害他。不論我多努力照顧都只能換來咆哮指責，當時疫情正嚴峻，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找到看護，但是每天到醫院都得先去護理站向護理師、醫生道歉，然後向看護道歉，拚命解釋，父親不是故意的，是生病了……。事後提到這個，他雲淡風清地說，我真的沒印象，全部都忘了。我瞭解，他可能不是在說謊，同時卻也免不了委屈。那兩個月，比母親死去還折磨我的地獄一般的日子，他說他忘了，所以我就應該一起忘了嗎？這個加害者，是無辜的，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了。那麼，我這個被害者，該拿深深留在心裡的創傷怎麼辦？我到底還想從這個人身上討要什麼？他的關心？他的抱歉？他的理解？他的愛嗎？

打從開始進行心理諮商開始，老師就一直告誡我，別再試圖從妳父親那裡討愛了，你要不到的！我理智上瞭解了，行動上卻始終戒不掉從小到大被制約的習慣。母親總誇獎我擅長的國文、音樂等高分科目，而父親則總挑剔我不及格的數學、生物。我知道他愛我，只是不會表達，那個世代的男人都是這樣的。我也知道我愛他，但是經歷了這一切，我實在無法繼續讓那個拿著成績單，眼巴巴盼著父親這次能看到高分科目的小女孩，繼續躲在我的心裡面了。以前的他做不到，歷經喪偶之痛、大病一場後老邁的他，更做不到。加害者無辜，不代表被害者就必須原諒。是的，我不恨他，我仍然愛他，但是我無法原諒他。同時，對於無法原諒父親的自己，我竟然也無法原諒……。

這幾年來，我始終在學習的一堂課是關心自己、照顧自己。因為，與我有直接血緣關係的人不瞭解我，而唯一一個在乎我心情、關心我的媽媽也走了，我必須關心我自己。我想我的另一堂課叫做原諒，不是原諒父親，不是原諒別人，而是原諒自己。有一天，當我能真正學習到關心自己與原諒自己這兩堂課時，我想我就能逐漸放下、釋懷，擁有一個更為寬闊的世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