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時空五馬圖

　　每次看展覽，遇見難得攤開面世的作品，就會想起《跳躍吧！時空少女》裡頭間宮千昭這個角色。比起大家會關注這一部佳作的青春純愛主線劇情，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這個未來少年穿越時空的動機。

　　電影中對此角色的來歷交代極為簡單，看似不落痕跡，卻令我頗有共鳴。

　　對我而言，好幾次面臨材料不足的研究報告，總是希望睡夢中能夠穿越回到過去，真正親眼見見畫家本人，與他聊一聊、問一問，或是把握機會再次一睹某件後世早已失傳的作品真相。間宮千昭就是一個這樣幸運的少年，在遙遠的未來，他嚮往至極的畫作早已因戰亂燒燬，消失不見，所以他想盡辦法申請到高科技的時光機使用機會，回到他所能找到的文獻紀載中，這件作品在遙遠過往最後出現的公開展示時間點，於是他來到了女主角所在的時空。

　　究竟間宮千昭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畫作，感想如何，電影並沒有多加著墨，但他為了解救女主角的危機，暴露了時光機秘密，受到最殘酷懲罰，自時空中被抹除消滅自身的存在。在時空裡為了重要的人壯烈犧牲的未來少年，倏忽隕落得令人心驚，卻此後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價值如何重大可貴。如同每一次我們都無從得知，究竟在歷史的什麼時刻，一件偉大作品或精神就忽然消滅了，連感傷的機會都無以觸發。

　　2019年震驚世人重現人間，入藏東京國立博物館並以最好的現代設備展示的宋代李公麟〈五馬圖〉，曾經一度盛傳在二戰時在日本私人藏家手上卻因此毀於核彈，幸而在21世紀奇蹟似地回到歷史的紀錄中。如果我是電影導演或編劇，一定會想好好演繹與反思，在這段空白時間中，〈五馬圖〉到底經過了哪些人的心思、斡旋與交手，最後得以平安地交付國家博物館。絕對比甚麼盜寶奇謀類型的電影好看一萬倍。

　　另一方面，2019年在臺灣生活的我，實際上經歷了一整年內心極為震盪與失落的社會與世代衝擊，那時我曾做了一個夢，當我們造就的未來是極為恐怖的，2019年應該就是最多嚮往〈五馬圖〉的未來人們隱身在博物館人群中的一刻吧。

　　願我們此刻即使感到力不從心，即便將垂垂老矣，也不要放棄努力打造世界的心念，願能夠承接住未來更多不該被粗暴對待、受困毀壞的人與心靈。

　　

－－

（發表於《自由副刊》2019/12/23 ）

　　「這是我的悲願……」有著外國口音的F教授俊朗的臉上降下了一層陰影：「如果我告訴你，無數重要文化財產都消失在東亞聯盟生化戰引發的大爆炸，你會相信嗎？」

　　露娜當時睜大濃妝下的貓眼看著F教授，昨夜在二丁目酒吧，這位自稱來自未來數百年後的美術史教授，幾近爛醉伏案，又破綻百出，像無數想親吻他而胡言亂語的客人一樣，對他說著未來人的話題。

　　「唔，我相信您，教授……」此刻在東京博物館裡，他忽然同情起這樣的F教授。他戴著工作識別證，現在不叫露娜，而是維持展場秩序的派遣工弘輪，包夾在失控的人群裡、高大的F教授胸膛前，不斷被推進，一度他感覺自己是教授意志延伸的身體，就像夜晚戴上的假髮和假睫毛，不知不覺開始生出力量撥開人群。

　　展櫃裡的那張《五馬圖》，據說是百年來失而復得，所謂的奇蹟與夢幻。靠近的瞬間，他感受到身後的人倒抽了一口氣，停止呼吸。

　　「啊，能夠來到這裡真是太好了，這是一個值得慶幸的時代……」他發現F教授流下的眼淚也沾濕了自己被緊貼的臉頰，其實他覺得這個世界明明爛透了。

　　昨晚，青年教授說的話像個寂寞蒼老的人：「從來，沒有未來的人選擇來到我的時代，也許對所有能進行時空旅行的人來說，我的時間已經像是惡夢一般的存在吧。甚至，我不知道未來的未來是否仍存在……」

　　「……活下來的我們，在聯盟博物館廢墟找到唯一倖存而汙穢的《谿山行旅圖》，卻不敢打開來，只能小心浸泡在淨化用的化學液體裡等待，沒有人有把握，也沒有任何來自未來的人來告訴我們，是不是永遠不能再打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