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員宣誓：骨子裡的另有所忠？

但是我告訴你們，絕不可起誓……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再多說就是出自那惡者。

聖經‧馬太福音 5:34, 37(新漢語譯本)

基督教歷史上，貴格會(Quaker，或稱「公誼會」或「教友派」，Religious Society of Friends)成員為要體現上述聖經經節，拒絕作出任何誓言(1)。其他宗派的基督徒對此詮釋有別，以致今天基督徒在法庭內可以選擇宗敎式宣誓(2)。

可是綜合政府網頁及眾多新聞材料，眼前公務員宣誓的內容，連「本人謹對全能上帝(天主)宣誓」等字眼版本也懶得準備。同時是次宣誓亦不是簡單告知世人「我會誠實說話」，更有強迫表態及交出把柄的況味。一眾基督徒公務員，心底裡究竟是逆來順受，還是欣然接受？他/她們會否效法貴格會拒絕宣誓；或對宣誓虛與委蛇，骨子裡拒絕盲目效忠，甚至「另有所愛」？

……耶穌對西門．彼得說：「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

聖經‧約翰福音 21:15(新漢語譯本)

耶穌的說話，對世俗(secularized)公務員當然沒有影響力，但這批公務員，背後或許有類似的supreme principle參照，以致他們縱使真誠地簽署宣誓聲明，然而到了關鍵一刻，指導他/她們抉擇的，原來另有一神/一律，以致「另有所愛」，「另有所忠」。

3月初，公務員事務局局長聶德權非常有自信的宣告：現職公務員的宣誓聲明2月底已提交，約(只有？)200名現職公務員拒絕簽署宣誓(3)。

有關公務員宣誓在民間引發的討論，據筆者不全面觀察，感覺冷淡非常，如歲月靜好，不聞寒蟬。歷史悠久如華員會，亦只能有心無力地向政府喊話，期望得到「禁忌事項」清單，最後無人理會，鎩羽而歸(4)。如此結局不難理解：遠因工運怠惰不彰，近因中央亮劍恐嚇。透過港區國安法肆意誅心猜度之下，判斷何謂「違反誓言」本來就如天馬行空，毫無準則，衷心之言隨時被論斷為意圖「推翻現屆政府」(5)，惹來一屁股冤獄！觀乎此，香港電台《鏗鏘集》2月播出的《一紙聲明》(6)，直接觸及公務員宣誓課題，尤如燈蛾撲火，顯得異常勇敢。

公務員宣誓這一「風波」，或許暫告一段落。然而，距離下一波「清洗、整風」，寧謐歲月可享多久？有誰相信僱傭雙方自此芥蒂全消、親暱互信、攜手共建香港新常態？塵埃剛落定，粵語謂之「話口未完」，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常秘戴甚麼口罩，已經成為攻擊借口(7)。

正如公務員事務局指出：「盡忠職守」等美德，本來就是「公務員的一貫責任及承擔」(8)，再加一紙聲明，日月何解立時換新天？公務員們由常秘到清潔工友，難道全都會突然性情大變，變得更忠肝義膽，立志為國捐軀？公務員從此不再仗勢欺「主」，放棄倚重工會向資方施壓？特首日後指派任何政治任務，都會不顧底線，貫徹執行？

對，生而為人，或基於宗教信念、傳統規範、人道良知、理性推斷等等，總會有一些做人的底線，凌駕、高於公務員宣誓效忠的「那一位」，同時成為倫理抉擇時的指導原則，協助人塑造兩害相衡取其輕的判斷，反過來才可以令他/她先成為一個有是非羞恥之心的「人」，然後擔任一名曉得盡忠職守、正直誠信的「公務員」。例如，那個強行塞入去的「附件」，竟然可以架空原文！若一併擁護，卻又拒絕釐清當中矛盾，等同不作擁護兼破壞原律一致性！一個人面對如此顛三倒四的邏輯，仍能泰然自若，稱自己為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正常嗎？

走筆至此，筆者實在不明白安排公務員宣誓實效何在？確保基本法和特首高於公務員一向服膺的底線？期望公務員自此甘為奴才，自動自覺把自己(暗地裡)的底線或supreme principle棄之如敝屣？或者如某些陰謀論者所言：「宣誓」為香港政府提供方便易用的法律利器，修剪打擊那些按制度、按守則、按慣例、卻不按長官意志行事的「壞」公務員？筆者傾向相信後者，只是真憑實據不足，因為香港政府還未開始示範如何運用宣誓聲明。當然，斷頭台的刀子只需高高掛起，已足以發揮效用。

時勢險惡，不欲觀之，但我們仍可認真地詰問：公務員應該效忠誰？為何效忠？話說在前頭：對部份(也許大部份)公務員而言，向誰、因何宣誓若果不會為他/她們帶來苦惱、掙扎或思慮，他/她們就平平安安地上班吧，毋須浪費時間瀏覽下文了。

上述文字，出自一本德國出版的少年人政治讀本(9)。對，歐美國家也有公民教育，也懂得「由娃娃抓起」，只是這類洋人作者很「壞」，書中沒有把執政的「黨、核心領導人」等放在眼內，也沒有為民粹留下空間。何出此言？筆者對這句說話的解讀為：權力本來屬於人民，不屬一家一黨的禁臠，也不是你或我私底下的禁臠。故此，公務員既不為某強人某政團賣命，也不主動助長民粹，卻應致力於建設及維護制度，為自由民主的基礎秩序付出血汗，這個理應成為公務員共有的supreme principle。

再套用一些基督教觀念，自由民主的基礎秩序是公民社會的資產，公務員要做一個看守財物的好管家，不要讓資產流失浪費，進而可以逐漸累積盈利。只是這個觀點很大逆不道，因為它只助長了公民社會的壯大，卻阻礙了累萬世而一出的千古聖君，借民意之名乾綱獨斷，執掌大權！洋人果然存心折損中國文化啊.........

以此對照香港公務員的宣誓內容：「擁護基本法 + 效忠特首」，連裝飾用詞「廉潔奉公」也欠奉，在乎的是有一群唯命是從的奴婢而已，根本沒有空間容納幫助他們做判斷的supreme principle。不懂判斷有何惡果？要知道，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般的官」，這位下台那個得寵，一朝新貴改風向，甚麼政策要留，那些不能擅改，根據甚麼篤定？同一道理，法規「依法修訂」，有必要嗎？怎樣區分「完善」或「摧殘」？與現存法規出現矛盾怎麼辦？依據甚麼原則判定取捨？若不幸家奴跟風走勢，朝令夕改，置制度於崩塌之險境，善治或consistent policy還能守住嗎？

檯面上的政客，難以避免透過權謀權鬥獲取權力(別告訴我治港的「愛國者」都是冰清玉潔，不沾政治角力的善男信女)。但公務員就理應持守另一套合理持平的準則規範，否則社會一定會因權力更替受損。故此，即使公務員需要宣誓，效忠的對象，理應是這類可以具指導性質的理念或原則，例如法治民主等；再空泛一點，對全體市民/人民效忠，也遠勝於為如水官僚及被肆意操弄踐踏的條文賣命。

可惜，禮崩樂壞，幾成定局。筆者妄想中的公民社會，並維護公民社會的公務員系統，愈來愈接近癡心妄念。

話說回來，2018年修訂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國家工作人員的誓詞中，聲明要「...忠於人民……接受人民監督…」(10)。1997年以前，立法局議員可選擇誓詞中讀出「...為香港市民效力…」等字眼。今天，無論港澳特首、香港立法會議員及公務員，誓詞中皆不見「忠於人民、受人民監察、為市民效力」等字眼(11)。莫非「公僕」之僕，原來與民無關？原來公職人員，都不用理會平民，只須向政權負責？

誰是公僕之主？公僕緣何稱得上「公」？

註：

(1) “Integrity” https://quaker.org/glossary/

(2) 《宣誓及聲明條例》 https://www.elegislation.gov.hk/hk/cap11

(3) 《聶德權：約200人拒簽聲明 將讓他們「離開公務員隊伍」》 (立場新聞，8/3/2021)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公務員宣誓-聶德權-約-200-人拒簽聲明-將讓他們-離開公務員隊伍/

(4) 《華員會批港府處理宣誓過急 公務員工會倡詳列「禁忌事項」》 (晴報，18/1/2021) https://skypost.ulifestyle.com.hk/article/2855356/香港國安法｜華員會批港府處理宣誓過急%20公務員工會倡詳列「禁忌事項」

(5) 《聶德權稱公務員違反誓言很嚴重 象徵或有推翻政府意圖》 (RTHK，10/10/2020) https://news.rthk.hk/rthk/ch/component/k2/1553942-20201010.htm

(6) 《鏗鏘集：一紙聲明》 (RTHK，22/2/2021) https://youtu.be/PMNOZ3JliOM

(7) 《左報指常秘戴疑51字樣「獨」口罩 財庫局：倘知含意不會用》 (明報，1/3/2021) https://news.mingpao.com/pns/港聞/article/20210301/s00002/1614536605437/左報指常秘戴疑51字樣「獨」口罩-財庫局-倘知含意不會用

(8) 《公務員宣誓/作出聲明的要求》 (公務員事務局) https://www.csb.gov.hk/tc_chi/admin/oathserving/2769.html

(9) (107頁)《向下扎根！德國教育的公民思辨課2－「政治人物可以說謊嗎？良心要多少才不算太多？」》 (Christine Schulz-Reiss，翻譯：陳致宏) (麥田，2017)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54129

(10)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 (2018年) http://www.gov.cn/xinwen/2018-02/24/content_5268528.htm

(11) 《議員宣誓的前世今生》 (眾新聞，1/9/2019) 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6612/宣誓就職-6612/議員宣誓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