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怕爭議之姿態,享譽國際之法國思想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數十年身在祖國學界,可說掀起一波又一波之「爭論」(querelle),從學生時代,公然反對恩師阿圖賽(Louis Pierre Althusser),至博士論文,以底層話語取代菁英語言的書寫實踐,引發口考委員的一致反對,後成為其第一本重要著作-《無產階級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 : Archives du rêve ouvrier)。若洪席耶於世紀末,專注政治哲學如何不斷以底層階級意識「歧義」(dissensus),取代菁英民主國家「共識」(consensus),醞釀典範轉移之自我革新動能;千禧肇始,洪席耶更大膽從政治哲學轉向藝術文學,提出驚動法國學界之主張-反對後現代「真實效應」(effet de réel):日常無意義現實不是人類虛構書寫的「頑強殘渣」(résidu résistant),反而是更新人類語言結構的翻轉潛能。洪席耶可說直面半世紀後現代菁英語境的理論基礎,於新世紀不斷思索實踐,如何更好連結自然現實與人類書寫,探索一種民間自發思想「歧義」…
身為 68 學運世代之健將,青年洪席耶匯流法國當時新進思潮,以方興未艾的索敘爾語言結構,取代爭議十足的海德格存在本體,然而,隨即受到歐洲思想界的挑戰。「反68學運」的義大利作家∕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率先發難,他不但認為從法國燃燒到世界的學潮,是中產階級「兒子革老爸的命」、「資產菁英的內部改革」,他更認為近四百年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主導的語言美學,從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到後現代主義,都是菁英語言的不斷演進,讓法國從歐洲最強之絕對君權、第一帝國,不斷革新至後工業時代的菁英統治。面對經院語言,帕索里尼決心以底層話語,展開由下而上之思想實踐,不但開創義大利戰後郊區方言小說之粗曠震攝,並於經濟起飛狂飆時期,執意拍攝底層存活電影,不論是第一部長片《乞丐》(Accattone, 1961),撫視當代邊緣草根倖存,還是以馬克思主義拍攝《馬太福音》(Il Vangelo secondo Matteo, 1964),爬梳兩千年前的耶穌,如何從草民出身到帝國邊界死亡…
本文在此試圖爬梳洪席耶近二十年之語言思想演變,於千禧肇始出版《感性分享》(Le Partage du sensible : Esthétique et politique),至2021年最新著作-《文字與錯誤》(Les mots et les torts : Dialogue avec Javier Bassas),與阿甘本《牲人》提出大塊無為本體,展開如何可能衝撞,提出作為拋磚引玉之三個思考方向。
柏拉圖政治哲學之語言運用,可說貫穿洪席耶之終身思考。青年洪席耶於撰寫博論時,即試圖將西方學院「共識」-《理想國》菁英語言,其中工人、勞動、閒暇、藝術、理想,「錯置」(déplacement)至工業時代底層勞工之日常話語中,得到一種「歧義」,成為革命再臨、翻轉階級的差異動能。新世紀開始,洪席耶關注重點,逐漸由政治哲學轉向藝術文學,提出「感性分享」(partage du sensible)。面對某些後現代美學之「去政治化」(a-politique),洪席耶試圖連結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之「藝術政治」,並將後者提出的「靈光消逝」(perte de l’aura),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電影發展,向前延伸至十九世紀現實小說之蔚然興起-藝術如何從神聖意識的宗教功能,轉向機械複製時代的「政治功能」。面對「政治美學化」(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菁英藝術機構結合黨國資源政權,如未來主義融合法西斯,洪席耶會同班雅明思想,以民間語言、在地自發的「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作為回應。福樓拜日常無意義細節的小說書寫,若後現代美學理論視之為「頑強殘渣」,洪席耶更將其作為攝影、電影發明之靈魂前身,讓敘事藝術從傳統《詩學》的英雄榮光,翻轉至日常生活「任何人榮光」(gloire du quelconque),感知「平凡為美,如真實痕跡」,不惜以「不純藝術」為代價…
無獨有偶,阿甘本也從柏拉圖菁英哲學之語言結構,批判後現代思想。其於2018年於法國出版的著作-《哲學是什麼?》(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阿甘本開宗明義指出,「現代符號學將意義切割成毫無交流之能指和所指,可說是語言研究的真正沉淪(véritable naufrage)。」能指和所指之關係,與其說斷裂,不如說連結,在於「強烈客觀性」,對比後現代試圖切割語言與現實,阿甘本指出,「語言結構永遠意有所指,不說空話」。
相對洪席耶視為「文字與錯誤」,阿甘本卻從柏拉圖哲學書寫,望見人類語言起始,如何望向開放的太初。阿甘本2019年於法國出版的著作-《創造與無政府》(Création et anarchie),即探討西方文明如何以「太初有道」的信仰,作為語言的誕生,哲人柏拉圖更如何以一種敬畏天地,試圖以人類自創語言,連結萬物起源的神祕宇宙,尤其在其《理想國》實踐失敗,震攝於「語言結構撞到限制」,以一種謙遜,探索人造文字與自然宇宙的隔閡,「在分裂鴻溝中,見證一種接觸」,展開其智慧之沉思…
洪席耶以思想實踐,批判《詩學》之英雄敘事因果、菁英語言結構。如此批判意識,可能就是洪席耶將藝術發展,分為三個思想體系的基礎。人類藝術對洪席耶而言,可分為「道德政體」(régime éthique),「再現政體」(régime représentatif),和「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道德政體」可說和宗教神聖意識神秘聯繫,如悲劇暗黑的命運捉弄,與崇高的清洗昇華,於「靈光消逝」時代,逐漸退位給兩個其他政體。「再現政體」對洪席耶而言,並不是柏拉圖洞穴理論的「再現現實」,而是「再現亞里斯多德《詩學》敘事因果真實幻覺」。洪席耶新世紀以來,不斷批判千年《詩學》之階級架構所製造的真實幻象。亞里斯多德在《詩學》將藝術嚴格劃分為專屬貴族的悲劇,和專屬人民的喜劇,前者展現菁英面對命運的奮起,後者表現日常現實的荒唐可笑。《詩學》提供的敘事因果,將英雄自由面對命運,得到漂亮得當的安排,與自我循環的解釋,而無意義日常現實與他者存在,成為無關緊要的烘托背景裝飾。面對英雄敘事創造一種敘事快感,將幻影作為真實,洪席耶於2000年《感性分享》中,試圖與班雅明同盟對抗,將千年神聖《詩學》作為「靈光消逝」-菁英語言的神學結構,如何逐漸於革命世紀解體。洪席耶特將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品」,從攝影、電影的發明,向前延伸至工業革命世紀肇始,現實主義小說運動-福樓拜如何大膽冒險,將重新看見無意義日常,作為翻轉《詩學》英雄敘事之書寫,並與現代繪畫先聲-馬內(Édouard Manet)如何將底層無名侍女,提升至維納斯女神同高地位,作為攝影、電影發明,重新看見人為「理型」之外之自然與社會,之時代共振、靈魂共鳴。時至2017年,洪席耶更於《虛構邊緣》(Les Bords de la fiction),接近班雅明之好友,奧爾巴哈(Erich Auerbach)之「擬真」(Mimesis)與「形象」(Figura)思想,人造藝術與自然現實如何作為神秘生命連結,而西方現實文學,如何從民間自發,「千年反抗」《詩學》之菁英語言…
面對菁英語言結構,阿甘本的哲學研究,可說已經朝這個方向不斷探險,於其2002出版之《開放:人與動物連結》(L'Ouvert : de l'homme et de l'animal),即批判西方哲學以「邏輯」和「聲響」定義語言結構,造成長遠的社會影響和文明後果。「邏輯」不但將人與動物從根本區隔開來,更將菁英與底層截然劃分;以必須接受高等教育獲得「邏輯」為技術手段,菁英於論述得到千年穩固的統治基礎,讓貼近動物地位的最底層,於自然混亂狀態,於語言邏輯即永不翻身。如此社會階層差異之理性化,更是阿甘本終身著作-十八年、九本之《牲人》,其中主要探索問題。面對處置西方社會最底層族群-「牲人」,菁英語言不斷發展理論,最後創造出一個思想結晶-「例外狀態」( état d'exception),不僅於二十世紀成為現代憲法理論之邏輯,更是第三帝國憲法文字引經據典之脈絡,讓希特勒「最終方案」(Endlösung)之猶太種族滅絕,得到一種最高層級憲法之明文書寫…
世紀交替,阿甘本似與洪席耶同時探索,菁英機構提倡語言結構「邏輯」,與其說是方法,更可能為問題本身…
語言衝撞本體
即使不時產生跨國、跨領域共振,法國語言思想家洪席耶,面對義大利本體哲學家阿甘本,兩人於其各自著作等身的浩瀚書寫中,可說盡量避免提到對方。如洪席耶於2017年出版 《我們活在怎樣的時代?》(En quel temps vivons-nous ?),只以半頁篇幅提到阿甘本的本體論,特以四兩撥千金,提出一種 68世代對本體的存而不論(也可能是一種逃逸路線)。於其最新著作-《文字與錯誤》,洪席耶以一頁的篇幅,以不指名道姓的方式,認為當代左派之本體論,作為「海德格-馬克思」(heideggériano-marxisme)思想混合體,追尋「共和國最新聖化」(sacralisation nouvelle de la république),再次感到沒有興趣。阿甘本則繼承帕索里尼,對 68世代菁英後現代思想,無本體之無神烏托邦想像,不予置評…
衝撞本體,洪席耶的語言思想可說展開新的一頁。洪席耶當今嘗試連結自身語言理論,和數十年拒絕的現象學,提出「本體是歧義的絕對化(absolutiser le dissensus)」。本體作為生命來源的「原始力量」,和人類語言關係,似為毫無「共識」之根本「歧義」,與其說語言創造人類宇宙還是想像的平行宇宙,不如說世界存在與生命誕生,超於人類語言結構之外;語言和本體關係,似為「無法跨越之鴻溝」、「無法償還之債」。也就是無意義之「原始力量」,與人類語言意義產生絕對「歧義」,人類需要本體與語言之衝撞共存,「解放的政治工作,只可能在本體確認中,能被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