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30
他一向不是一個喜歡活在大太陽底下的人;他有一套毫不拘束的生活邏輯,想睡時睡、想起時起、想出門時就出門,喜愛在無人之處行走哼歌、總嘗試著當個不伸張的人,甚至還有一段地下戀情;雖說這些不一定都是他欲求的,但至少他總是在習慣它們,直至他全然地沉浸在這些陰涼的濕氣中。眾人正在生活中竭力展示自己;他最看不慣那些光明磊落的人,他們移動於豔陽中登高一呼、好像真的正打算改變世界時,他在另一處的角落呢喃、自卑而自傲地唾棄著。他就是這樣的人,雖然他向來保持自身的神秘感,但總是很好理解。
Z和他在深夜時告別。「明天見。」是啊,缺乏變化的冬天,他總是白天時停留、晚上時移動,日復一日搭著末班公車回家;下車、駐足觀望,巷弄中幾乎沒有任何光,一些浪貓偶然出現蜷縮在車底,唯一燈火通明之處便是一家他從來沒看過它關門過的乾洗店:有著橘色外表的滾筒洗衣機永遠正發出悶響、橘色外皮的龍魚不停在旁邊約莫五尺的魚缸中移動,再再提醒他再次回到了相同的宇宙,事物有著相同的行星軌道與自轉週期,他感到安心、像是真的能掌握什麼。開啟鐵門,四十年的公寓陳舊但如常、總有些漏水的跡象,家人們安靜、僅有其他幾乎恆久存在的生靈迎接:家中有一條狗、蓬蓬的柴犬、近十歲,躺在沙發上回頭;另一側則是一組龐大的魚缸、無光、發出過濾器的水聲,裡頭有暗到看不見的幾隻黑色大魚。他想不起來他老爸給他們取的響亮名字,總之是一群魚,他回家時魚缸早已熄燈,從來也分辨不出哪條是哪條。
但他覺得這樣也不賴。魚在無光處也會繼續進行緩慢的游動,人們看不出來、時間看不出來,但他們確實在動,自主地進行永不停止的漂流;在魚缸底層不透光的櫃子中,過濾器與加熱棒並立,有水與電重複流動著,他覺得這樣很好,很實際:因為事物永遠都不會結束,未完成感總帶給人一種奇妙的生命力。細水長流。魚缸燈亮著時只會讓人感受到魚無助的可悲感:永遠無法逃離地困在相同的水域、關切每日食物的來源以及同儕間的關係,框架清晰地顯現牠們卻什麼也做不了。他覺得自己像吸血鬼一般畏光。
回想起來,或許他也在忽視一些事實:例如他的家庭素來有殺害動物的嫌疑。那魚群已經洄游在同個魚缸裡好久了,重複的食物鏈殺生秀、魚缸的濾材、魚藥,追溯到最之前都是那對觀賞性魚種充滿熱忱的父上大人。那時大家都多了一點活力,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暴發戶劣根性,家庭四處都座落或大或小的魚缸,七彩、血鸚鵡,曾經自家也有一尾幾乎有一條手臂長度的龍魚:牠就一直游在那裡,一直繞圈一直繞圈,日復一日,小時候看著牠的時候,他總透過玻璃看見自己的倒影,日復一日……
直到幾年前,大魚無法避免的死亡。家人對養魚的信心一蹶不振:幾個魚缸被清走,剩下幾條仍存活的黑魚座落在最大的魚缸中。他倒欣然接受這些魚的存在,畢竟也不是他要負責餵養,他只需片面地觀看;而且牠們作為唯一存留的族群,立碑般被保存下來、給家人引以為戒也是好的,他這麼想。這些年來他不光是對魚有感情,也已經習慣了魚缸所帶來的長時間白噪音;每個晚上當他待在家裡時,水聲始終帶給他安全感,他不喜歡感受到裸露:被棄置在完全無語的空間中時,他感受不到時間如水般蒸散、降下不停循環,而且隨意發出一點聲音就彷彿會打擾到誰、摧毀整個生活的秩序一樣。他喜歡這一層額外的庇護,讓他有辦法在夜晚中進行不被外人探知的活動。
然而,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對魚缸的觀看行為開始造成他某種壓力。他對Z表達焦慮,只得到愛莫能助的反問:「那你打算怎麼辦?」他也只能簡單地說他會嘗試著照顧他們。他發現最後一個堡壘也逐漸失守,他正是最後一個兵卒;魚缸成為了三不管地帶,無人再有心力打理這量體龐大的廢物;溫暖的屎水中藻類緩慢蔓生,無意間佔去了整個玻璃的背面,魚群在裡頭翻滾著。牠們的存在已經理所當然太久了,當每個人都已經視其為必然存在的物件,整個水缸便逐漸從圍繞著它的人們中淡去,成為幻想中的永動生態圈,不再需要人們的注意力了。大家都默許這樣的事發生,沒有人想投注任何精力在衰老而苟活的魚群上。
牠們正在廢水中緩慢地死亡,離別這件事是真的會到來。與Z道別後,他獨自一人坐在公車的最後一排,眼眶突然感受到某種震動;他很少接收到有關於生命存滅的暗示:兵臨城下,自己的潮濕生活突然被威脅、生活被自己無力控制的存有侵入,他覺得他正被逼迫著直視陽光、體認到有一些改變正在發生——微小的地震正出現,人們只能藉此去確認家具是否還穩固不致傾倒。他挑了一天早早回家、陽光正斜射時他正在幫魚缸全面換水、投入飼料泥鰍、清除缸底的排泄物與藻類,一切顯得重新充滿活力;他感受到為生活的齒輪上油的清爽感、相信一切都重回自己的掌控、還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人道主義的善事。
魚依舊無語。是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慢慢地意識到,人們的思緒往往就滯留在生活狀態的最高峰了;在那之後,他們都只是在嘗試著維持、使得狀態的表象繼續存留下去,假裝周而復始地過著相同的好生活、做著類似的手勢,忽視掉一切顯而易見的變化,只為了讓視角中的風景繼續如相片般永遠不流逝。像是某種宗教。夜晚繼續唱著歌,他順著歌聲呢喃,時間不停地流逝,只不過是一瞬間過去了卻什麼都衰老了,他身處在一個四十餘年的公寓中與中年父母與八十歲的祖父母周旋。連陪伴好久的狗都十歲了。他著實感受到膽寒。
冬天的風吹得夜晚的他發顫,幾乎整個季節都在偏頭痛與耳壓問題中度過。難以睡眠,凌晨時他便穿著內衣出了房門,跟自己的狗一起躺在地磚上,對視,他把手腳從地上舉起如同牠平常討摸的姿勢、並互相觀察嗅聞撫摸;人狗無意義地玩了一陣子,牠仍露出興奮童稚的表情,而他作嘔:他發現自己已經提前預知了、未來將會嘗試用好多文字堆疊出回憶中的牠、但慘然失敗的場景。健康的老人總是會一瞬間撒手,他發現世界上還有好多像他一樣生活在暗處的人,在藻類漫布的地下室中拼積木似地支撐搖搖欲墜的高塔,讓它能再維持直立好一陣子。
寒假時他與Z決定離開台北、出門走走,一方面在無人認識之處約會、另一方面也能從凝滯的生活中脫出;然而他毫無力氣地坐著客運來到台南後,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幾乎沒有辦法動彈。第一天晚餐他們吃了民宿旁的乾麵店、Z幫他外帶回來,在床上吃,他感覺到某種生活必要的小旅遊的元素;第二天晚餐他們仍在同個地方吃了幾乎完全一樣的東西,他便已經意識到有一些事情崩潰了;第三天回程,他們背著行囊從早餐店長奔一公里只為了趕上公車,他終於撐不住了,開始乾嘔與解離。Z焦急地詢問他他的狀況如何,他只能不置可否,一回到台北便老實地開始生病。
所以生活的迴圈系統觸礁了。家人與情人為他的健康狀況感到擔憂,於是乎他便決定迫使自己接受晚上十點睡覺、早上六點起床的生活模式,想要讓自己的身體狀態勉強維持在能正常活動的範圍中。於是乎不再有夜走、不再有末班車與浪貓,冬天已經過去,氣溫回升,突然間他連續好幾天都在返家、開啟鐵門前,正面對視黃昏的橘紅。他討厭這樣子的時間安排:回家時,太陽照入公車車廂的模樣,眾人閃耀在光線中一陣子,然後倏忽即逝地越來越暗,最終路燈點亮;這或許是整日時間變化最明顯的時段,而他感受到無所適從。
某一天下午五點、回家時在乾洗店外觀望,他百尋不著那條橘黃色大龍魚;橘色洗衣機依舊轉動,但是魚缸裡只剩下發光的熱帶魚群游著,在人造礁石中移動。這是某種陰魂不散嗎,這些宿命。睡前惶恐,畫面湧現:幾年之前的大大魚缸旁,眾人焦躁、沒人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那麼大的一條魚毫不掩飾地翻肚;招財與長壽的象徵一旦死亡,祝福之物瞬間便成了一種殘酷命運的暗示。在夢中他進入了更奇幻的神學空間,教徒們正在呈同心圓轉圈,一切的表象都仍堅固而美好,唱盤不停地在旋轉播音,一圈一圈地他幾乎無法體認到任何轉速漸次的不同;而當眾人漸慢地舒緩身體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時,突然剩他繼續惶恐地執行旨意,最後喪失了節奏而傾覆。很多東西碎去了、但他還是強求自己要維護住自己生活的那一丁點自尊,最終就變成明顯地自欺欺人。
他選擇閉上眼睛幾天,抹消畫面感,把自己的頭埋回沙子裡。終於,直到某一天他返家,魚缸已經被抽乾、魚群人去樓空時,他才遲到地感受到一陣終結感。
「魚呢?」
「我們送走了。」
「送去哪?」
「我不知道。」
「這真的有必要嗎?」他疑惑著問。
「有啊,不然你還有在照顧牠們嗎?」
他才發現自己是一頭徹頭徹尾的爛貨,打著救世主的名號,最終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虛假生活狀態持續的再久一些,在紀念品店再流連忘返一些時間,最終仍什麼也沒帶走。一切正被曝曬在夕陽之下,死亡與重生都聚集在這樣子的時間片段中;他剎那間發現自己身處在水族箱中,光線四處折射、扭曲而竄動的魚隻從各方位成隊經過,重複地從造景的縫隙鑽到另一個縫隙中;他無法分辨魚與魚移動動線的差別,只知道時間過了好久好久,有人在玻璃外按下了按鈕,身旁的魚開始一隻一隻翻肚飄起,被遙遠地水渦吸去,而他逐漸在一陣又一陣又一陣的暈眩中被黑水壓扁……
並且再次重生。時間進程褪去了它的迴圈性質,他望向他處,公寓正在漏水,幾個排排站的水桶、水滴靈光一閃地落入。他低頭,桶子裡只剩下一片毫無辨識性的黑水,偶爾水花波動,淡淡地映照著日光燈;滿滿的骯髒與不堪,沒有任何可能的生意盎然。
「那這個呢?」
「還沒去請人修啦,搞不好會自己變好啊。」
他這樣聯想:或許當水開始漏下來的時候,或許就已經暗示了水管年復一年老化,當水終於在它身上開了一個小洞時,它便放棄抵抗、再也無力去阻止時間對自己的侵犯了吧。他不能蒙住眼假裝一切都在照常繼續發生了。所以當幾天後,Z興味盎然地問「那你要把這件事紀錄下來嗎?」時,他驚醒地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水桶的水快要裝滿了,魚缸中水毫不保留地傾瀉而下,抓漏師傅和拆除工人都要被請來了;他裸露而坦率地身處一個奇妙的魔術時刻中,同時將為魚缸與鏽裂的生活書寫墓誌銘、也將眼睜睜地望著身邊的所有所愛之人,一個一個走向光亮而必然的時間前路。
陰暗的角落減少了一些。他發出聲音,這讓他感受到一種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