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正常的母親。來了個瘋顛自在只顧自己的母親。也許是因為大多數時間的忍耐,讓她想為了自己活那麼一段時間。那個她發病的夜,被強制送醫。在鄰居們的幫忙之下,她住進了所謂的精神療養院。我們原本正常的家,失了衡。少了母親的角色,父親開始替她分擔起母親的工作。身為孩子們的我們,也必須在一夜之間長大。我們必須面對,一個,有著精神病的母親,還有因為母親生病而自責到重度憂鬱的父親。母親住院的那些年,曾吵著父親帶我們去看她。記憶中,我只去過那麼一次,甚至連地點都不曾記住。那個時候,外公也遠從嘉義一起去探望住在療養院的母親。跟著父親走進那裡的時候,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戶外的,像是小公園的地方,但是週邊都是生著鐵鏽的,一間間的病防。有著紅色的,脫落的漆。跟父親,外公,姐姐,與哥哥,我們坐在一個室外的空間裡,醫護人員向父親及外公說明母親的狀態。她的腳,會不時地抖著,身著病人服,眼神很空洞。看向我們的眼神,我突有一個感覺,她不再是那個,會為我們溫柔地準備著三餐,會忍氣吞聲將苦都往心裡放的那個母親;也不會再是那個會去學校接我放學,穿著水藍色洋裝,戴著大草帽騎著父親腳踏車去接我的那個母親。
在那次的會面裡,週圍會傳來其他病人的聲音。喊說著我不是神經病,我要回家,或是就不知名地吼著。抑或是就喃喃自語著,母親,她只是跟著我們坐著,嘴角帶著一抺奇異的微笑。也沒說著要回家,只是呆然地坐在那裡。結束了之後,我問著,媽媽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父親沒有回答。但我們過了將近三年沒有母親的日子,那段時間,父親還是有去探母親的,但他從來沒有再提過母親什麼時候會回家。直到某個我已經從三年級升到六年級的某個放學,正在寫回家功課的我,父親突地提早出現在家裡。他帶著母親從家門口出現,我沒有心理準備,只覺得眼前這位女士好陌生。她是誰?我不禁問著自己,這個女的是誰?從她的眼神裡,我搜尋不著,那個我熟悉的母親的溫暖眼神。父親催促著我喊她媽,我怯怯地喊了一聲,"媽。"她看著我制服上自己手縫得亂七八糟的學號名牌,她所說的第一句話,到現在還是很衝擊的一句話,她指著我的名牌說著,"妳不是才三年級嗎?怎麼現在是六了?怎麼會?"她懷疑地指著,並且不斷地從頭到腳把我看了一遍。不要說她質疑了,連自己都懷疑她會不會再回家的自己,渡過了,沒有母親的三年,學習著自己長大,學習著幫父親處理些什麼。妳失去的三年記憶,我失去的是該有的純真童年。兄姐因為國中較晚放學,還是國小學齡的我,自然是母親回家第一個見到的孩子。母親她,就如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瘋女十八年,在瘋了十八年後突然間清醒。她瘋了的三年,我們必須從一個原本正常的家庭,變身成鄰居口中的,"啊,那個瘋女人的小孩。哦,那個家裡出了一個神經病。"家裡的中,必須受著被人指點的耳語。當下的自己,只覺得,"是啊,妳顧著自己瘋就好了,我們來承受就好,妳忘了的三年也好。我沒有巴望著妳正常回來,但是妳卻只是說了一句,怎麼妳就六年級了?我當下該做何感想?"當時年幼的自己,只覺得母親好自私。
往後的日子,好過嗎?不,一點也不。母親在這樣的病症裡,必須與之共存共處一輩子。她進出療養院的次數,已算不清楚。她會去巿場買活的雞,然後自己處理。她會將我買的洗髮精當成保養品抺在臉上然後,造成嚴重的過敏。她也會搶姐姐新買的衣服,然後自己穿。她會把漂白水加進父親想吃的湯圓裡。她也曾經離家出走八天沒有回家,我們四處找不著。她也就默默地回來了,裝著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活著她偶爾發瘋的人生。直到現在,她仍舊是須要回診。每天服著藥,每個月的注射,但她似乎是知道自己必須與這樣的自己共存這個人生。她開始會與姐姐分享,她身邊的聲音在跟她說些什麼。母親,在我的人生裡,似乎是個特別的存在。曾經在一次,代替她與哥哥去領取他們定期的藥物時,在診間裡,問了醫生問題。我問著,在那個還在讀著高職的自己,"醫生,請問,這種病會遺傳嗎?"他看著我,"有蠻高比例會,但也有可能不會。"聽完醫生的話,我當下只有一個決定。我不會當一個,像母親那樣的母親,也不想,生出一個像母親那樣的孩子,所以,當一位母親,從來不曾在我的人生規劃裡。說是自私嗎?只是,不想再預見一次,在心底哭泣的孩子。找不著母親的那種疼痛。
沒有人,會像母親一樣堅強與強大。她與病共存這麼多年,也許她,不再是我兒時記憶的她,但,終究是母親,生下我的那位女子。賦予我生命的人,從不願意諒解,到願意與自己的命運和解,花了自己很久很長的一段時間。多少次,因為她,我不敢說出自己的家庭背景。多少次,談戀爱,因為不生孩子,所以自己決定與對方分手。因為,我給不起未來。到了這把可能已生不出孩子的年紀,跟母親處於一種平和的狀態裡;也許她還是覺得我是她疼在心裡的那個老么女兒,捧在手心當公主的小女兒。但是,因為她的存在,我懷疑自己被疼愛的自信。家裡這樣的背景,誰會愛我?有著一個不夠,還兩個精神患者的家庭,誰敢與我共渡未來?後來的自己,才明白。不是母親的關係,是因為自己將母親束縛在自己身上。用她來當做自己不敢承擔未來的藉口,用她當做自己不生孩子的理由。是自己,沒有信心。所以將母親當成一切的藉口。所以過著,沒有未來,沒有目標的日子。到了這把年紀,還是老覺得,活在現下很重要,所以沒有規劃未來的打算。
看著髮色漸漸蒼白的母親與自己,才明白,不是母親的問題啊。是自己,沒有將問題回歸到自己身上,母親是個體。我,也是。她選擇了這樣的一生,而我在還可以選擇的時期,卻選擇了將問題歸咎在她身上,因為她,所以我不值得幸福。因為她的存在,所以家庭的所有不幸,都因她而起。父親的重度憂鬱,哥哥的吸毒與精神分裂,我的離婚與感情不順遂,自己都怪在她身上了。她何其無辜呢?不過是個精神上出了問題的,壓力過大,得不到老公孩子關愛的女人呀。自己卻把她當成了,自己一生的問題所在。母親,終究,是我的母親。人生,是我自己的人生。現在開始,分開生活。看清自己,選擇幸福與否,是自己。不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