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所述,《神隱少女》能夠扣緊日本發展來論述,然即使千尋被賦予重大的使命,這也不代表她就是完美無瑕,她笨拙、遲鈍且膽小,面對突如其來的劇變,不但無法勇敢應對,還躲在角落抱膝哭泣,喊著消失消失,好似不去面對現實,苦痛就能自動消散在空氣中,然事與願違,逐漸淡去身影的,只有她自己。
為了加速故事進展,宮崎駿擺入白龍還有無臉男,他們兩個,適時推動千尋面對故事的陰暗,令人出乎意料,千尋的韌性,並不因為戰鬥而生,電影之中沒有邪不勝正,甚者,沒有全然邪惡的存在。舉例來說,看似善良溫暖的白龍,對於千尋之外的人,就是替湯婆婆打下手的惡棍;高壓的湯婆婆,面對寶寶則會變成溺愛寵孩的傻爸媽;滿溢腐敗臭味的客人,也有可能是聖潔的河神。
當然,因應多元信仰而生的價值觀念,同樣飽含了彈性,正如本文再再強調的,那是一種跳脫「善惡二元論」的精神體系。誠如學者河合隼雄所說,日本的神話世界,運載著各式各樣的對立、混沌與模糊,卻又能依循著「獨特的和諧」調解出同一。
由此可知,《神隱少女》的發展,為何如此出乎西方人的意料,似乎不難理解,畢竟從古開始,日本的鄉野傳奇或神話,都鮮少是正邪不兩立的結局,要不是彼此想辦法取得共生,要不就是貫徹「空」的意涵,透過仲裁取得微妙的平衡,而這也正是河合隼雄主張的「日本文化三元論」,意即善惡之間的無,輕巧地透過自身的存在,聯繫善惡這二元,形成某種程度的和解,並以此扣緊世界的生死不息。
倘若跳出《神隱少女》,更能發現,第三元的概念,早就存在吉卜力構築出的世界,最為明顯的例子,無疑就是《魔法公主》的山獸神,正如宮崎駿本人所言,祂在白天拯救生命,卻又在夜幕低垂之際,收割靈魂,以維繫世界的和諧。
如何找回喪走的陰性自我,物哀、幽玄與侘寂
代表陰柔與涵容的女性意識,做為文化中樞,推動著社會在前進,鑲嵌於日常的包容之心,卻因西化政策(為了回應列強入侵),而逐漸被張狂的「人定勝天」給取代,甚至豢養出極端的軍國主義,讓日本跌了一大跤。爾後,挺過戰後的挫敗,日本迎來經濟的成長,只可惜,一併跟來的,不只重生與希望,還有狂妄心態的復甦,令人遺憾,暖陽的冉冉上升,再次因應投機份子,於經濟層面上,狠狠地栽了一次跟斗。
若說摔了兩次,人會感到無力、沮喪與無助,整個民族摔了兩次,必然也會感到無比的羞恥、丟臉與不堪,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何日本社會總是如此壓抑。畢竟,每一個日本人的心底,都烙印了鮮紅的世代創傷,陷落感就此不斷被傳承下去,彼此之間都有著一定的默契,即使驕傲,也不能展露,若沖昏了頭,下次再摔,就更重更痛。
由此,為何宮崎駿都以「女性視角」來述說故事,除了偏好,其實更要強調日本文化的重拾,倘若翻閱神話故事,就會發現女性佔有不可動搖的主導位置,但這代表日本文化,未來就會改以女性為中心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這湊巧跟現代女性主義有所共識,重點不在誰取代誰,而是兩者的關係如何平衡與維持。再說,聚焦女性視野,所要取回的不是皮囊外膚,精確來講,是相對於陽剛的陰柔之力,一股能夠平衡男性──征服視野的對立之力。回過頭來講,就能明白,狂妄之所以會不斷復甦,並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就是因為整個國家、民族,都丟失了能夠抗衡的文化底蘊。
如前所述,找回陰柔力量,不代表要捨棄父性意識,相反的,重拾過往的涵容,是要促使「不稱職父親」與「遺落母親」的調和,以發展出「無為卻安定」的中空力量──至此,性別視角的偏移,就是協調自我整體性的具體象徵,而自我這個代稱,指得不是宮崎駿本人,而是國族之中的每一個日本人。因此,來到陰與陽的均衡,再次跳出二元的限制,修整出寬闊的見解與體悟,這也促使宮崎駿口中的失落世界,能夠透過一群動畫專家的巧手,返鄉回到日本人的心底。
因此,正如河合隼雄提出的精闢見解,重點不在創造新的中心,而是找回中空的邏輯思維,就算看似無為,卻是焊接起一切的關鍵,進而幫助日本不再是無根的浮萍,甚至在未來,進一步從中心與中空思維之間,開拓出人類得以邁步的路徑。
具體而言,無論是暴走的無臉男,或承載著血腥歷史的白龍,其實都是不稱職父親的隱喻化身,前者代表了被慾望架空的投機份子,妄想透過金子受人喜愛,甚至進一步以此吞噬他人,後者則代表了侵略生命的軍國份子;湯婆婆與錢婆婆,則像曖昧不清的神明,握有強大的力量,有著仁慈,也有著殘酷;至於遺落的母親,當然是在混亂中也能綻放堅毅的千尋,她開窗接納無臉男,即便它是被妖怪社會拋棄的存在,並且關照著受傷的白龍,不管過去沾滿多少血跡,甚至連幼稚的大寶寶,都願給出肩膀,供其駐足。
那麼,最為關鍵的「無為卻安定的中心」呢?答案就是那一圈漂亮的紫色繫繩,一部份它承載著眾人的祝福,另一方面,圈綁,也在意味內在力量的統整與穩固。故此,它不只是美麗的紀念物,更如錢婆婆所說,如守護符一般,關照著千尋的無為力量,沿著時光之河,默默相守相伴,引領著千尋,即使跌跌撞撞,也不再失去自我。
我想,就如《你的名字》闡明的,「結」能牽起的不只是具體的事物,還包含抽象的概念,或許是緣,也或許是具有深遠內涵的姓名,提醒著人們,不要忘了自己特有的民族認同,涵容、擁抱社會中載浮載沉的巨大陰影,進而跟自己、彼此還有歷史,都達到和解與共生。綜此而言,電影的名台詞,「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忘記,只不過想不起來」,其講述的就不只是重拾記憶、自我,更還包含了民族性格的歸鄉。
梳理至此,前述的討論,總體來說,套用日本美學的三大精神,物哀、幽玄與侘寂,也能概述。首先,若以物哀〈ものあわれ〉出發,正如大西克禮這位日本學者所述,不只負面的情感,如哀傷、苦痛、淒涼與憐憫,更包含了觸動、感嘆與讚揚。自此,物哀打包了矛盾的積極性與消極性,並使其共存,觀看櫻花時,人會因應美而動容,但也會因為一瞬消亡而憂愁,這種「苦中之樂」正就是物哀的精隨。
說回電影,物哀的精神又如何被實踐呢?受限於篇幅,暫且聚焦於千尋身上,片頭的千尋,滿滿的消極性,不想走入隧道、不願嘗試新挑戰、抗拒帶來變化的搬家,受困於彼岸之時,更是選擇蜷縮於角落,默默哭泣,無所作為。然隨著故事發展,有別與往的積極性,慢慢長了出來,她開始能跟錢婆婆開條件,還能拒絕寶寶的威脅,即使無臉男捧來再多的金子,都能斷然拒絕。
不過,她也沒有丟掉本來的消極性,面對暴走的無臉男,她自知是自己的錯,卻給人一種不關己,或說無奈的態度,就只是一直跑,吆喝著對方跟上她。若以西方的觀點來看,這就像不戰而潰,也不符合戰勝且成長的故事公式。
多麼有趣的一景,以無臉男的角度來看,千尋是在不斷遠離,但錢婆婆的角度看來,則是不斷向著自己走來,就此,懦弱畏戰與勇往直進,同時發生於千尋身上。甚者,物哀就是前段曾提及的第三元,但西方文化普遍缺少這一角,這也導致說,豐滿文化底蘊的美感與寓意,不被西方人看懂,只好看成一種不按牌理出牌或古怪。
接著,依序來談幽玄〈ゆうげん〉,同樣參照大西克禮的研究,簡言之,就是對於朦朧、隱微、神秘與遮掩感的追求,藉以到達崇高卻難以明言的昏暗美學。對照電影,意即故事之中的留白與缺漏,比如吃下苦丸子之後,無臉男為何就能不再暴走,是因為丸子改變了它,又或是無臉男本身就有善,只是被引了出來?千尋又為何會去接納它?甚至,無臉男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是墮化的妖,還是應該被打敗的惡?故事塞填了許多的曖昧,說不清,也理不清,但也因此有了遼闊的詮釋空間,讓觀者得以投身於此,描繪各自感悟,卻還是能統整出相似的輪廓與精神意涵。
爾後,隨著時間的積累,作品反覆淬鍊,成為供人成長、慰藉的永恆經典,如同黑洞一般,運用混亂與不合理,吞噬一切意義與秩序,卻又蘊含著所有的一切。
再來,則是侘寂〈わび・さび〉,大西克禮認為其內涵價值在於,從不完美、拙劣、清貧與缺陷中獲尋到美。我想,即使不用特別舉例,大家也能列舉出故事角色的不完之處,但特別的地方就在於,不只配角、類反派(無臉男、婆婆)有缺陷,救贖人的白龍也有,但最重要的還是千尋本人。電影來到尾聲,千尋終於要穿過隧道返回人類世界時,她確實不一樣了,多了些勇氣,但懦弱膽小的她,也是一種她,促使她找到與無臉男共處的方法。為此,就算要回家,她依然害怕又黑又窄的隧道,依然要拉著母親,才不至於腿軟走不下去。
這不是故事的可惜之處,相反的,更像是畫龍點睛,讓電影從一始終,都能貫徹侘寂的精神。畢竟,宮崎駿也明白,來到現實中,就算對孩子抱有諾大的盼望,孩子還是會犯錯、會跌倒,與其要求孩子拯救自己,不如握著孩子的手,一同前進,有時就讓孩子引領,以翻越吃過悶虧的過往,有時則化身成堡壘,給予暫時的庇蔭。
最終,千尋變得有一點不一樣,但又好像還是一樣,過去與未來,就此揉雜於當下,以千尋的不夠完美,緩緩收尾。爾後,如煙花一般的故事,漸漸消散,寂靜與幽柔卻還在迴盪,於是乎,順著千尋的凝視,我們恍然體會到深邃的移情,那一些有關生命的觸動,就這麼默默銘刻於心,陪人走過夜半的荒蕪。
電影不是滿滿十分地展現戲劇性
而是只展現七八分,讓沒有呈現的部份成為物哀──小津安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