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1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夜以作日

作者:一一
  這台開了八年的轎車在桃園復興鄉的山路上彎來拐去,臨近黃昏的山景糊成了一片。助理小愛按了一聲喇叭,猛踩油門,呼地一聲,超越了前方冒著黑煙的沙石車。我緊握著車窗上的把手,身子愈坐愈低,卻壓抑不了喉嚨遭受酸液的灼刺。
  「貴姐,睡一下吧,拍到凌晨哪。」小愛沒等我回應,接著又說,「明明是日戲哪,偏要打燈在夜裡拍,又是拍這場戲。緒導真是太折騰人了!還是和峰哥對戲……」
  「明天幫我看一下房子怎麼處理。」我忍耐著暈眩,故作冷靜地說。
  「妳千萬不要賣了借錢給緒導拍片哦,拜託!妳這樣根本是在幫峰哥嘛!雖然他和那女孩已經分手……」小愛似乎偷瞄了我一眼,然後再度猛踩油門,超越了一台載著一箱箱水蜜桃的三輪農用搬運車。我耳盼只聽見像是重物相擊的農車引擎聲。
  每當暈車,我總習慣轉動手上的戒指,但已經好久不曾暈車了,以至於遺忘了我仍然戴著婚戒。何瑞峰開車很溫和,每當片場是在這種荒郊野外,都是由他代替小愛,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但他已經離開三年了。
  「那女孩真是……虧妳那麼疼她……」
  右方的窗外忽然「唰」地一聲,墨色的樹林消失,出現了遼闊的遠景。淡金色的傍晚天空下,是一片灰色的桃園市景。遠方再過去應是海,但只見一片灰藍色的霧嵐。一顆澄橘色的夕陽浮在霧嵐的上方,底端的一點已消失在灰藍之後。
  那女孩曾經是我的得意門生。當時我把她當女兒般來照顧,因她的天份和成長而歡欣喜悅,經常找她一起聚餐、工作。但當從八卦周刊上得知了所有來龍去脈,整整三個月我無法說話。即使照片打上了馬賽克,我一看衣服和那肢體溫柔的姿態,就認出了是何瑞峰和那女孩。我只怪自己是演戲的,卻看不穿別人對我演的戲。以為她接近我,是喜愛表演藝術,以為我們是師生一場;何瑞峰經常和她練習對戲,是惜才、愛才,但原來都是懷有另一層目的。
  我轉動著手上的戒指,指腹緊壓著50分克拉的鑲鑽,望著遠方半圓形的夕陽。
  記得幾年前的一次讀本會議中,讀到了戲裡花式鞦韆的表演,女孩像故作疑惑,問道,是真的鞦韆吧?「難不成還有假的!」何瑞峰一說完,兩人尷尬撇頭,避開彼此的眼神。也想到了在一次朋友的午餐聚會上,聊到了某個電影團隊去勘景,最後押車的竟然迷路了,何瑞峰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居然深情凝視著女孩。
  我拚了命告訴自己,一定是我想太多了。當時我就坐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嗎?他們不可能這麼殘酷。
  直到看見了N台製作的關於性愛的影集,我才懂得「鞦韆」和「押車」的意思。而一旦領悟了,也明白了為何那女孩會經常找我聊《貴妃傳》的最新劇情。
  或許這是報應吧?當初我破壞了他第二任妻子的婚姻,後來自己也遭遇了相同的命運。一報還一報。
  想到了他們暗通款曲這麼多年,和在我面前語帶雙關的心思,我哭了整整半年,像是有人撕開我的胸口。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已分不清楚。然而在諸多恨意之後,餘留下的是無盡困惑。
  為什麼要這麼做?當初不是說遇到了我,才懂得真正的幸褔?
  夕陽垂落了,只剩頂端的一點餘光。
  小愛放慢了車速,打了方向燈,彎進了一條水泥鋪設的山路。從這裡將一路向下。顛簸的山路底下,看見了片場就在下方那片平坦的山壑間。一台巨大的吊車垂著一條鐵色纜繩,底下是一片面積相當大的白布。
  是我要阿緒找阿峰來對戲的。當阿緒問我,「妳確定?」我是非常確定的,不過我卻說不上原因。
  當我換上了戲服,化了妝,戴上了戲用假髮,坐在化妝間裡等待上戲的時候,助理導演小芬走了進來。
  「貴姐,要跟妳報告一件事。」
  「請說。」
  「就是……等一下妳和峰哥對戲的那場,那個演你們女兒的佳佳……」
  「怎麼說話吞吞吐吐,有話直說!」
  「就是佳佳臨時發燒不能來,這裡太難找人了,臨時只能找到徐小晴。」
  「哦……啊!徐小晴!」
  徐小晴,就是阿峰的前女友。我曾經的得意門生。
***
  第七場
  時:黃昏至夜
  景:古希臘戶外劇場的階梯式舞台
  角色:妻子--德希蕊 (林珍貴飾),丈夫--凱薩王 (何瑞峰飾),女兒—艾菲斯 (吳佳佳,改徐小晴飾)
  故事:三人之間的內心戲
***
  「貴姐好!欸,峰哥也到了。」阿緒說話竟然顫抖。當導演都二十年了,還這樣緊張。
  「貴姐,這場戲,你看過劇本就知道,你演的是個演員。你和丈夫凱薩王,也就是峰哥……咳咳,抱歉,水喝太快,想要復合。但是呢,還有些過去的事,你們的女兒……」阿緒轉頭往助導演小芬大喊,「女兒是不是有換人?」
  「導演,佳佳下午突然發燒不能來……請了徐小晴……她來了!」
  阿緒眉頭皺了一下,若有似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理他。我看向了何瑞峰,看得出來他相當惶恐。
  「小晴,感謝妳來串角!」阿緒說,「有時間看劇本吧?看過了?好。這場戲相當不容易,妳是主角之一,有很複雜的心情,妳愛著母親,但又希望父親能和母親離開……
  「總之,這場戲在整部電影裡是你們內心各自的獨白,是一種象徵,所以才會選在這個悲劇起源地的古希臘劇場上。」大概是夜深了,阿緒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微弱,「這是一場談不上神聖的,家庭倫理悲劇。」
  我坐在一張圓凳形的大理石石椅上,四周環繞古希臘戶外劇場的景片,捲起劇本不停拍打著大腿。前方的景片上方,是一顆作夕陽的巨大氣球燈,在風中搖搖晃晃。片場裡工作人員胸前掛的對講機,不時傳來燈光師阿周和製片氣急敗壞的怒吼,「夕陽會晃嗎?不能想辦法嗎!」「沒辦法了,就是會晃。跟導演說要等風,等風停!」
  這顆氣球燈似乎還未灌飽,白色的布面因風吹動,顯得凹凸不平,看起來像是壓了就塌陷的月球。一顆在天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尚未灌飽氣的金色月亮。阿緒說這場戲得夜以作日,是為了在黑夜創造出具陽光般能量。他說,這場戲,得仔細照顧。
  「貴姐……」阿緒頓了一會,「呃,應該叫妳『德希蕊』。記得,妳是德希蕊,不是林珍貴。峰哥,您依然是瀟灑氣派……戴上面具之前也是很帥……那麼,化妝!化妝人在哪裡!」導演轉身朝一群金髮棕髮的女孩們喊叫,「風停了,趕快!快來幫德希蕊和艾菲斯戴上面具!現場來!」
  「現場準備!」助理導演小芬喊,「攝影!」
  「Rolling!」
  「收音!」
  「Rolling!」
  「Action!」
  老實說,戴上面具之後,不是很好呼吸。而看見了何瑞峰和徐小晴雙雙坐在石椅上背對著我,濃情蜜意地勾肩搭背看著遠方的夕陽,胸口更是緊繃地難以呼吸。但我站在攝影機之前,我就是德希蕊。
  「夕陽真美。」德希蕊說。凱薩王和艾菲斯聽見了德希蕊的聲音,身子跳了起來,連忙離開彼此,神情驚慌地轉身望向德希蕊。
  「夕陽真美,是吧。」德希蕊對著凱薩王說,「你們的身影,使我想起了十七年前,當時我們也是坐在這,在黑夜中等待著日出。多麼美好的日出。我永遠記得那夜多麼寒冷,手指都凍僵了,你將我的手放入你的口袋裡,緊緊握著我的手。就如你剛才握著女兒的手一樣。」
  凱薩王的姿態正在壓抑著怒意,艾菲斯注意到了,趕緊向德希蕊說:「母親,您誤會了。父親是見我冷得一直發抖,才握住我的手。」
  「就和當時對我做的一樣。」德希蕊望向了凱薩王。
  凱薩王避開德希蕊的目光,冷靜地說,「我們都是一家人。」
  「多麼希望你口中的『我們』,包括我。」
  「別鬧了。不論妳看見的是什麼,都不是妳想的那樣。」
  「而我想的是什麼樣?」
  「妳永遠是我的妻。」
  「而我應當感激,就如你應當感激我,為你生下了如此美麗的女兒。要不我們再試試?也許下一個女兒,也是如此善解人意,楚楚動人。」
  艾菲斯摀住胸口,聲音痛苦,「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樣的愛,有什麼錯?」
  這樣的愛,有什麼錯……
  「你們是父親和女兒。這種愛,不被世人允許。」
  「深愛彼此的愛,怎麼會有對錯?是誰立下的律法?阿波羅嗎?宙斯嗎?」
  怎麼可能是宙斯。
  「我身為母親和妻子,絕不允許這樣的愛存在。妳有想過作為妻子的心情嗎?作為母親的心情嗎?」
  艾菲斯對著德希蕊泣吼,「但是這樣的愛到底有什麼錯!」
  我看著艾菲斯忽然悲慟地哭了起來,感到憐憫和厭惡。而何瑞峰,雖然戴著面具,但想也知道他陷入了困窘和痛苦。在這一刻,我知道,她不是艾菲斯,是徐小晴,而何瑞峰,不是凱薩王,是真實的他自己。
  垂在吊車上的18K作夕陽的氣球燈,正在緩慢降下,逐漸消失在環形劇場的景片後方。所有的工作人員屏息看著我們。我忽然感到羞愧。表演必須進入角色的內心,毫無保留地成為角色,不論角色設定多麼相近自己的生命經歷,角色就是角色,不是演員本人。但使角色有血有肉的,是表演者的經歷,是過往生命經歷的某一片切面。要善盡演出,就必須誠實以對那片切面,坦誠表演。不關己事的演,是演不好。許多人以為表演是「藏」是「掩」,但藏了掩了,反而漏洞百出,混沌中,忘了自己正在演的是誰。表演是「顯」是「誠」,要演得好,得顯得誠,然而就是得如此顯誠,因而痛苦。即使戴著面具,站在攝影機之前,我仍感到自己是全身赤祼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像是如廁時無法關上門,不斷有人經過窺視我。
  演員是魔術師,是說謊者。這也是我和何瑞峰的婚姻無法持續下去的原因。夫妻同是演員的婚姻,我逐漸失去了對他的信任。到底在和我說話,和我親吻,和我做愛,是真實的何瑞峰?還是他正在演出的電影角色?或是他為了掩飾婚外情而作的演出?那些年的婚姻到了最後,我已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瞭解何瑞峰。原來轟轟烈烈的愛情,為了結合,他結束第二次婚姻,我結束了第一次婚姻,但到了最後,嚮往的幸褔,就如舞台上的表演,只是幻影。
  我站在攝影機之前,所有的內在全然被窺視。我想著徐小晴的台詞,「這樣的愛,有什麼錯?」這樣的愛,德希蕊長了艾菲斯十七歲,我長了徐小晴三十歲,也難以回答這個問題。我感到內心有個人,正在嚎啕大哭。忽然瞭解了為何阿緒堅持要夜以作日。
  徐小晴哭得這麼久,恐怕是忘詞了。
***
  凌晨四點半,東方天空沿著遠方的山陵線,泛出了白意。工作現場的高台上,仍亮著兩三盞的白晝燈照明,供工作人員收拾、散場。製片組提前準備了早餐,放在片場的出入口,大家離開前,就在澄黃燈光下的長桌上,挑一包早點。隔天是休息日,不少人已經趕緊收拾完畢,驅車回家了。我拿了一包早點,坐在一張帆布折疊椅上。助理小愛,大概是睡過頭了,現在還不見人影。遠處,何瑞峰和徐小晴相偕從暗處走來。
  「還沒回去。」瑞峰說。
  「欸。」
  「助理還是小愛?」瑞峰輕笑一聲。
  我不搭話,過了一會兒,卻見瑞峰拿了兩份早點和兩張椅子,在我附近坐下。徐小晴接過了他遞給她的早點,跟著坐在他身旁。
  天空的藍,由鋪展厚重的天鵝絨的深藍,愈轉愈輕盈。我們三人靜默地望著東方愈來愈盈亮的天空,似乎有志一同地等待著日出。等待著陽光從山巔上冉冉升起澄橘色的一點光,緩慢地升起了三分之一的圓,二分之一的圓,終至一個完整的圓,然後一瞬間成為刺眼無法直視的光球。
  「好久沒聞見早晨的空氣了。」瑞峰說。
  「你從來就不是早起的人。」我說。
  「阿緒……怎麼知道我們看日出的事?」
  「不是你跟他說?」
  「那種事……即使是老朋友了,把求婚的事說出來,不好意思。」
  我看著徐小晴接過了瑞峰手上吃過早餐的空紙袋,疊上自己的空紙袋,拉平後雙雙對折,對折,再對折,然後緊緊捏在手心裡。看到這一幕,內心不禁震動。我真傻,怎麼會相信道上謠傳他們分手。
  「這部戲拍完,我就到A國去。那裡的發展較好。許多人都過去。我一直在籌錢。這部電影是及時雨。」瑞峰停了一會,「小晴也去。她是祕書。」
  我依舊看著山巔。
  「這部電影……阿緒是在亂搞。」他無奈地笑著。
  「他這次到是認真。到處借錢。」
  「妳也借錢給他?」
  「朋友嘛,兩肋插刀。」
  「應該插了不少刀。」
  聽到這句話,我暗自驚訝地望向瑞峰,而他撇開了眼神。即使沒看向他,也曉得他原先是凝望著我,仔細注意我的表情和反應。他還是他,總會在某個時刻,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日出了。
  應該是日出了。天空已經完全泛白,然而雲層太厚,太陽擋在雲後。就在瑞峰和小晴兩人準備起身離開,陽光忽然從雲端綻出,刺眼得使我流下了眼淚。
作者:一一
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只好跑得很喘,努力練習好好寫字和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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