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我要來說我的媽媽。
回顧我過去的紀錄,我跟媽媽一直都很好,或者說,從小我就跟她很親,至少我一直是這樣認為。
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應該是我剛結婚的時候,我爸媽順勢退休,浸淫在長女結婚的喜悅裡,又尚未有孫輩的干擾(笑),沒有生活壓力和怒氣,我們好到真的以為彼此是姐妹。
慢慢的,嘎B和咪拎陸續出生,我們的感情也起了變化,新手媽媽逐漸不再新手,我和我媽的角色逐漸調換。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那麼好。直到那年夏天。
我邀請爸媽來我這裡避暑,我出機票錢我煮三餐,他們只要來玩就好。原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很厲害,殊不知一屋子六個人,以我的能力還是有點吃力,我每天不是掛在廚房煮三餐,就是去買菜的路上,6個人要一起出門根本不可能,與我想像中可以照顧他們,帶他們出去走走的模樣仍有段距離。這中間最耗心力的是愧疚感,雖然他們都說沒關係不要麻煩我,但我看他們都待在家覺得愧疚,如果時間到沒有端出三餐也覺得愧疚,更有些時候我做到心力交瘁快要窒息的同時,還覺得愧疚,恨不得有三頭六倍可以做到完美。
此時有個有點熟又不太熟的新交的朋友,約我們去她們的夏日度假小屋。這個邀請很有意義,畢竟我們亞洲人是沒有固定度假小屋這回事的,而人家約我們去她的度假小屋,表示我們跟他們的關係更親了一點。收到邀請之後我高興得回家報告,而我媽比我更興奮,說她從來沒去過白人的度假小屋。頓時我尷尬了,人家是約我而不是約我的父母,我自己也從來沒去過,還要帶著我語言不通的父母。見我媽興奮的模樣我無法潑冷水,就當帶他們出去走走吧。於是轉頭致電友人,可否帶著我爸媽一起去。
到了那天我們開兩輛車浩浩蕩蕩出發,在友人的海邊小屋,我一邊用中文跟他們介紹朋友,一邊用英文跟朋友聊天,穿插不時的替我爸媽翻譯,還要分神注意嘎B咪拎的調皮搗蛋。我爸由於以前工作的關係時常需要跟人家說話,所以雖然不會講英文,坐在沙發上好好的用中文講然後由我翻譯,也可順利的與友人的公婆聊天。
然而我媽在一旁一反常態,整個人緊張得眼光不知道看哪,手也不知道擺哪,像個被放錯櫃的娃娃一樣,不安的低著頭,是個突兀又尷尬的存在。
我很想幫她,但不要忘記容易緊張的我本人也是第一次去,已經同時承載來自各方能量,我能做的只能儘量讓大家的不協調感減到最低。
此時許久沒見到好友,玩瘋的孩子們突然一股腦嬉鬧得要跑到樓上人家臥房,一群孩子裡有個2歲幼兒,搖搖擺擺的爬樓梯想要追上大孩子們,接下來那幕永遠停格在我腦海裡:
原本侷促不安的我媽突然抬起頭,發現2歲小女孩要上樓,或許突然有了新目標可轉移她的尷尬感,她像被吸走魂魄般站起來緩緩往樓梯走去。此時忙著張羅晚餐的友人發現孩子們上樓了,急忙喚他們下樓,原本此起彼落的聊天聲停下來,大家順勢望向樓梯,只見我媽像失了魂般也一步一步的走上樓。
在此我想要說明一下,在台灣的家庭很少有分公眾區域或是私人領域,客人來家裡要上廁所,或許主臥房的廁所也可去。可是在國外只有客廳是公眾區域,沒有主人允許最好不要去到臥房區,甚至客人應該就待在一樓就好,樓上很明顯的就是客人不該隨意去的地方。從沒有人明說,但這個文化差異很難跟在台灣長大的人解釋,我跟我媽解釋過但她還是會突然開門進我的房間,多說一點又怕傷她自尊心。
回到現場,我當時在較遠處替友人擺餐桌碗盤,見我媽即將走到樓上,急急的喚了她一下。
她沒聽見,或者說,她失魂了聽不見。
大家面面相覷尷尬了一下,換我爸大聲的叫了她的中文名,她突然驚覺自己,驚慌又羞愧的急忙轉身下樓,一邊唸著:我只是怕他們撞到她.....
接下來到當天結束的時光,我媽變得更怪異,不但回到低著頭不說話的模樣,臉色還陰沈下來,整個人罩著一股黑氣。
說真的,人到了快40多少知道自己的能力範圍到哪,我可以在需要時活潑外向,當交際花的時間最多不可超過3小時,接下來就會因筋疲力盡而亂說話。而我媽的情況,剛好在差不多3小時,我的臨界點的時刻。我知道她似乎有心事,但我真的無瑕管那麼多,畢竟眼前最要緊的事是張羅小孩吃飯,順利的結束這一天。
回家之後我們也沒說什麼。或者說,直到他們回台灣了,我們都沒有再談起那件事。
之後我們維持著一兩個月通一次電話的頻率,不同的是,我們少了一點親密感,她不再耐心聽我說,我也覺得她的反應很敷衍,我們就說些檯面話,聊著小孩的事,不再去觸碰那些敏感話題。
有時長大是突然發生的事,也就是一段時間過後,突然以一種全新的,從未有的姿態和手法去處理,多的那一份自信,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正確,明白了, 懂事了。
”不解釋“ ,就是那份領悟。
以往都會覺得有誤會就要提出來講,雙方討論了解之後才能和好。但友人度假小屋那件事我仔細想過,在一個對我也很陌生的環境,我不但要顧著孩子,要顧著場面,還要翻譯,顧全大局,沒辦法每個細節都處理得很細膩,我已盡力,這是我盡全力的樣子。 這點對我來說很重要,畢竟我是那麼那麼容易為小事自責的人。
我離家這麼久,多少也學會照顧自己,只有在自己都無法療傷的最慘時刻才會想要打給媽媽。
就在某個 bad day 夜晚,在那個爆哭後,打電話回去想聽聽媽媽的聲音的某天,我媽一條一條的數出,那年夏天來我家住有哪幾條讓她不滿的事,尤其針對在友人度假小屋那件事。
她說我們叫她下樓口氣不好,讓她覺得我們是不是覺得她是無知村婦,不懂得分寸。
我說叫妳幾次妳沒聽到啊,只好大聲一點。
你們可以過來拉我啊,為何一定要這樣叫。
….所以妳想要聽到什麼?“妳不是無知村婦” 嗎?你是我媽耶,我怎麼會覺得妳是?
不是就好啊。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啊....這句擊中我腦力那塊忍住沒掀開的蓋子,好不容易熄滅的火苗瞬間點燃,這麼久了,我的媽媽還要咬著這鼓氣,只為了聽到我說“妳不是村婦”。明明從沒有人說她是村婦,硬要我跟她為這個低頭做什麼? 我當時內心脆弱,好不容易感到些許安慰的我,哪裡能承受這種數落,等她說完我整個火山爆發,口氣冷淡但字字傷人。
所以妳氣這麼久就是想要聽我說“妳不是村婦”嗎?這點妳不能自己消化,一定要聽到我講嗎?
我不爽的事就一定要講出來,講出來我就好了。
只顧著自己想要講,吐到別人身上然後就看別人要不要接受,自己好了,有沒有想過換我很難受?妳不覺得自己這樣很自私嗎?
於是這樣,我們母女開始冷戰。當然這中間還加上我突然冒出與我媽立場相反的政治意識,她更加理所當然的擺出高姿態。
接著就是COVID了,世界大變,強迫每個人躲回自己的角落,好好審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我一邊努力維持生活正常,讓小孩覺得就算在crisis中我們還是可以好好過日子,一邊反省,回想,要是哪一天我得了病毒馬上就死了呢,這世間有什麼我還沒處理好的事? 把死亡擺出來,很多事情的先後順序就很明顯了,要是我得病死了,上次回台灣就是我與家人的最後一面見面,上次通話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聽到彼此聲音,那麼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於是我開始主動打電話給媽媽示好,說也奇怪,要嘛不在家,要嘛沒人接。從我弟的我爸的電話上(這樣讓我媽躲不掉),我媽一副“妳有什麼事嗎?”的冷淡模樣,讓小孩跟她說話,她也一副“講英文我聽不懂” 的模樣,以有事為由倉促掛電話。最後母親節她還向我弟眼神示意說不要跟我講話。
她不曉得,我雖然好像願意低頭了,但每次要打電話前也是焦慮無比,掛掉電話都鬆了口氣,最後那個在場卻示意不要接電話的舉動著實傷了我的心。
我給自己一段時間沮喪。
當我走出低潮的那一刻決定,如果有人堅決不要出現在我生命裡,我們就不要互相勉強,因為我已盡力。然後毅然決然的放下它,站起來往前走,把自己日子過好比較重要。
今年的母親節我也不勉強自己了,寫簡訊給爸爸弟弟,請他們轉告媽媽母親節快樂。
突然覺得海闊天空。日子變得好簡單,沒有包袱。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媽媽是我最後的避風港,只要能聽到媽媽的聲音,一切的難受都比較比較可以接受。這是我的認知而不是事實。父母給我的溫暖固然是有,但它從來不是我的避風港。我會那麼失望難過的原因都是因為我把療癒自己的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至於是不是因此被送到國外讀書,還是因為明白自己的張牙舞抓所以有機會就趕緊離開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直以來遇到挫折都是我自己療傷,他們再怎麼都無法了解我的痛。
回想起來,我一直都是我家的黑羊,沒有傳統孝順思想,頂嘴,覺得對的事就要大聲說,不以和諧為貴,生氣就要直說傷人,說真的,這點跟我媽一模一樣,說到底,是我媽也無法承受家裡有一個跟她一樣的人,她也無法接受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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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生跟我說,時常跟父母的關係是個金三角:加害者-被害者-拯救者 ,這三個角色會輪流替換,很多時候一旦回到同樣人身邊就會不自覺的以同樣角色來看事情,陷入這個金三角。
我想了一下我跟我父母之間關係:從小我媽照顧我們三姐弟 ,我們跟她相處時間很多,知道她的辛苦,所以每當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帶著工作上的委屈回家時,家裡氣氛就變緊張,我媽變成受害者,我爸變成加害者,而我就是那個拯救者。
我媽或許覺得女兒跟母親談心是正常的,所以成長過程中她會不斷跟我數落我爸的不是,到前幾年都還是這樣,拿起電話就數落我爸的不是,讓我痛苦至極。但她不知道跟女兒抱怨先生是不對的,因為孩子從來就不該背負著維持父母婚姻和諧的責任,而我花了整個青少年時期為了拯救我媽而充滿無力感。說真的, 她有好友有妹妹可以聽她訴苦,根本不該由我出借耳朵。
長大了離家了,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我不應該當拯救者,一旦我攤牌不玩了,換她不能接受,覺得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兒竟然不再與她無話不談。
這次在友人度假小屋事件又不自覺想讓金三角關係呈現:她覺得我應該拯救她,但我沒有,我的大聲喊她下樓,讓我的角色從拯救者變成加害者。
她不能接受。
說真的,我不想再聽到”要體諒媽媽“這種話,因為我很清楚我已經是在一個體諒她的角度在處理事情 ,但她不想,她不覺得,她要有人去牽小手安慰她。
而我沒有。
我弟說,其實她要的只是個道歉,而沒有但書。妳願意道歉但不說but嗎?
不願意,我可以因為她想聽我道歉而道歉,但我一定會說but,因為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這裡無法接受事實的人是她,我不願為了自己無法拯救她而道歉。
更何況,我們可以不要再談那件事啊,除了那件事沒有其他話題可說嗎?茲以為不解釋,讓它過去就是最溫柔的包容,尤其在家人之間一定要爭對錯,解釋只會讓情況更糟,為什麼我們不能將其拋諸腦後呢?
說真的,我好累。
不如我們休息一陣子吧,我想要好好愛自己,認清自己並沒有那麼偉大。如果無法拯救誰就是傷害誰,我只能隨它去了。(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