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想過Bhring,是風也是靈力,當一個人的bhring和你氣味相投,倆人聚合,Bhring是強大的颶風,什麼獵物都能輕易捲進槍口下。但如果Bhring不合,上山都會有危險。我們的Bhring曾經那麼契合,那麼有默契,如今什麼原因搗亂我們的風。
(原文發表於聯合報副刊: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5786463。
程廷寫散文的文字特殊氣味請一定要親讀,Open Book有數篇我與他交換日記,供參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4806)
Tama父親。Bubu母親。Qnbabaw,疏苗,是從上往下抓取,像天擇的手取捨植株。Tutu hlama,竹筒與米糕,不盡然是給觀光客吃的竹筒飯──除了竹子,還要土地,更要對土地有記憶的人與身體:整地除草,等待竹子長回再砍,憑山林經驗在密林裡安排一條拖行竹材的路徑,而後才以竹節蓋屋,編織,作掃把。竹筒飯,只是土地眾多賦予的其中之一。
一個詞彙點亮一片文化岩層,照見一處勞動的地圖,讀《我長在打開的樹洞》時,最吸引我的,是在嘴中反覆誦讀這些太魯閣族語時的明亮感。
我們都明白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卻沒意識到語言與文化這同捆包般的族群生命經驗,常在轉譯時失落許多要素。〈下山的山蘇〉寫Sruhing是太魯閣族英勇的象徵、打牙祭的野菜,現已異化為經濟作物、都市人口中的山蘇,提及此詞彙只想到山產熱炒店、樹子、丁香魚、大火烹調,卻不知是支亞干地區太魯閣族眼中的山林印記。
你的山蘇不等於我的Sruhing。人常以自我偏詮他者,詞語背後層疊的文化就在翻譯時碰碎。
對作者Apyang Imiq程廷而言,這是一路拾回播種的語言種子,長出根系,抓住文化的土壤。務農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論述上的耕作。〈Biyi──彼憶〉寫Biyi(工寮)是務農養雞場所,也是家族社區的凝聚處,得勤於整理以免情誼被雜草吃掉;〈Sungut──樹豆〉寫部落裡繁盛的樹豆,是田地的邊界,傳統的菜肴,也是與平地人交流飲食的作物。
充滿形象的具體詞語不勝枚舉,但讓我反覆咀嚼的是那些抽象而難以視現的字詞:Gaya規範也是禁忌、Bhring風也是靈力、Hagay指擁有兩種靈魂的人。字面翻譯實屬勉強,《我長在打開的樹洞》則給予故事,讓讀者深踏意義土壤,感受語境裡微妙的濕度溫度。
同樣是散文作者,都描寫了家族。讀此書時,我恍然理解是現代化與個人化,讓自己得以抽離群體之外凝視親緣;然而在Apyang Imiq的書寫裡,血液自帶Gaya此關乎個人、人際、人神之間的群體規範,個人特質若與群體規範矛盾,確是難解哉問。我看見擁有兩種靈魂的作者在自我與群體間試圖平衡,從詞語梳理一條新路徑,讀者彷彿也能跟隨作者的文字穿越語言密林,回到初長成的樹洞裡:生理男性的Hagay不能碰女性的Ubung(織布機),否則會觸犯Gaya;但因為是Hagay而能扮演巫師與祖靈溝通,也許能替心愛的男子編織;且並不因為是Hagay就擾亂我與他者間Bhring的自然契合,人際的默契可以引起颶風,收獲更多獵物。
默契、相愛、耕種、生活。在標籤與身分的更上游處,有著更貼近人的本質的事物:那裡是打開的樹洞,不拒誰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