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善,就像是僅存於字典的釋義名詞
電影共有三幕,第一幕開場,導演就直接將濕黏的性愛砸向觀眾,浪聲淫語,迴盪在狹小的房間裏,鏡頭內的一對男女,裸身磨蹭著彼此,雙頰爬滿紅潮,躁進的渴求則壅塞了屏幕;愛慾穿梭於鼻息與呼氣之間,撕裂了言語,瓦解了理智,使人沈浸性蕾的綻開與扭打,濃密交纏的軀體,等不及要將今宵的一切,傾倒而出,好霸佔、侵吞眼前的醉心與迷離。
然而,就在貫穿雲端之際,鮮明且大膽的基調,戛然而止,浪潮退去,臉部的紅潮更也隨著呼吸的平復,緩緩淡去,坐在戲院內見證一切的觀眾,不自覺地縮起肩膀、瞇起雙眼,抿著嘴唇的我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長久以來的教育與規範,讓性變得陌生、不自在,本該跟食慾一樣的存在,好似過街老鼠,一從嘴裡溜出來就人人喊打;性,明明是隻巨大的白象,卻因集體的緘默,成了人類社群的千古秘密。
電影以此出發,試圖挑戰眾人避諱的性話題,並點明羅馬尼亞的國族處境,無論是學憑主義、階級對立、蕩婦羞辱或極權崇拜,都是臺灣民眾共感極深的熟悉日常。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潮起潮落,情慾漸退之後,我們跟著主角緩慢走訪被人譽為「東方巴黎」的羅馬尼亞首都,許多時候,景比人突出,有壯麗的浪漫樓房,也有荒涼的斷壁殘垣,俗民視角的閒聊被蓄意放大,粉紅濾鏡卸下之後,妝點城市的玫瑰色,其實暗藏了各種歧視與惡意;若為猶太或吉普賽人,一概都是都市的毒瘤,沒有人在乎誰被誰屠殺,誰被誰驅趕,驕傲的羅馬尼亞人,只需要在乎自己手上的麵包與方便。
就如電影內的人行道,並不是為了行人的安全,而是要凸顯有車族的特別,所以主角的徒步之旅,會如此細碎冗長,即在細膩刻畫身為女性教師,在城市內落處的位置──渺小、遭人鄙視、廣受欺壓且不被記述。
單以線性的因果來看,第一幕跟第三幕具有情節連貫性,假若忽略第二幕的話,也不會造成理解的困擾,但卻不一定能讀懂,包裹於辯論中的劍指之題。為此,雖然説第二幕跳出敘事的框架,讓人彷彿霧裡看花,但持續性的戲謔式堆疊,本身就是種預習與醞釀,藉以幫助觀影者,緊抓住導演亟欲闡明的社會關注。畢竟,羅馬尼亞本身的發展與搖擺,相較於歐美大國,非常不同,對於各國觀眾來說更是非常陌生,第二幕所呈現的系列導覽,恰巧讓我們迅速翻閱當中的不對勁。
由此可知,充斥荒誕、調侃的第二幕,並沒有脫離電影主軸,看似失速的暴走,反倒讓故事奔馳於思辨的康莊大道,促使不公不義的荒謬現場曝光,以擊打出力道十足的批判與論述。
雖然導演高舉批判的大槌,但也沒忘了要經營觀賞的愉悅,地獄梗玩得不亦樂乎,在突破與舒適圈之間取得一定的平衡,是否完美,見仁見智,但無論是創作野心或風格獨具的敘事構組,很明顯的,都為電影工藝添上與眾不同的一頁。
議題論述上,切口蕩婦羞辱這點,電影指出父權社會內的女性,價值與貞操表現有所掛鉤,若違反常民道德的想像,比如口交、裝扮性愛、高呼淫語,都會被釘在十字架上審判,就算那並不牴觸教師的專業。諷刺的是,蕩婦羞辱也非專屬男性的工具,電影當中的女家長,即在電影第三幕──辯論會的開頭,拿著平板到處播放,女主角被外流的私密影片,以供「觀賞」與「評價」。
這種女人為難女人的戲碼,之所以會發生,本質在於價值觀點的兜售與論戰,可以說女家長經由「羞辱」來「跌價」主角的表述、專業與辯駁,不過,這只是企圖,更重要的是這個企圖,在什麽樣的脈絡下被催生出來?
首先,即使是生理女性,不代表必然是女性主義者,深受長期壓迫與洗腦的女性,因應從小到大的訓練與灌養,也可能頑強擁護父權的思維。在男性掌握資本的社會中,性同時被物品、權力化,如商品一般可以交易,更如獎勵一般可以換取;以此出發,抨擊不遵守父權遊戲規則的人,就是良好的手段,能削弱潛在競爭者,以獲取足夠的關注與支持,生物繁衍的立場上,這正是有效的保命選項。也因此,除了思量孩子的權益,女家長的嗜血以及見縫插針,更因為她要舒緩內在的生存焦慮。
於是乎,女性得要活得戒慎恐懼,甚至躡手躡腳,不能招蜂引蝶,不能高調談性,不能太過強勢,必要時還得要內訌姐妹。多麼令人為難,活得太陰柔,被貶低,活得太陽剛,又被厭惡,若被傷害了,還要被指責,是因為不夠潔身自愛;社會常說,父權社會下的女性享有紅利,輕鬆且愜意,但細數生命經驗,怎麼看到的都是處處刁難?
我想,表面優待女性的紅利,實為操弄舉止與思維的制約增強物,恰如倡議者
許雅筑所言,紅利正是種獎勵,專屬於遵守遊戲規則的好女人;若妳是叛逆的壞女人,別說獎勵,還有懲罰等著妳。然而,獎勵不完全只有好處,仍有其代價,代表著主體意識的降格與歸順,導致女人的生命與意義,皆要透過男人來定奪與裁定。
她是妻子,她是母親,卻不是身為女人的自己
綜合來講,蕩婦羞辱的安排,除了強化論述、凸顯現實感之外,更在提醒我們,就算是生理女性,依然需要充足的情感教育,才有機會覺醒女性意識,在父權就是自然的世界中,很難生來就懂得性平的追尋,都是透過豐沛的刺激與學習,才決心要為此多做一點努力、爭取與改變;由此,連生理女性都不一定能察覺,況且是活得順風順水的生理男性,習以為常的不對勁早已積非成是,除非我們主動去理解、好奇與挪位。
很可惜,就如電影所嘲諷的,口交與同理心是網路搜尋量最高的詞彙,現實中的人們卻不一定能把兩者串連起來,好實踐公義的追尋。在羅馬尼亞,社會一方面忙著把性妖魔化,另一方面,又不斷明示、暗示女性與其相關特質都是拐瓜劣棗,好似「女性與陰柔」僅是為了凸顯「男性與陽剛」價值的飾品,有時甚至還被視為一種戰利品。
秤量價值的天秤,往往總是偏心代表陽剛的一方
綜此,回望第一幕開頭的性愛場景,性愛影片的錄製,具有三種層次的解釋,其一是為了劇情的推進;其二用來揭露人類的窺探慾望;其三,則是女性受困於男性凝視的象徵,男性面容的遮掩,剛好強調男性是被父權體制保護、呵護的既得利益者。
導演的意圖,我們無從得知,但第一人稱式的錄影視角,相比第三人稱的旁觀視角,確實取徑出更加親密的共感與連結,或許,整部電影的嬉鬧歡笑,也是想淡化、沖刷女人的失落、悶苦與愁鬱。面對悲劇與無力,不過是場笑話的電影字卡,暗諷改革的遙不可及,更也在哀嘆羅馬尼亞的故步自封,但電影的自嘲與幽默,還是潛藏著一股動能,就像一帖良藥,入口雖苦,卻能繞出不同的發聲路徑。
拉回臺灣,即使同樣還未走到終點,相較之下,還是比電影來得友善與開明。故此,就算不公沒有完全消失,但社會仍有比前一天進步的空間與潛能,其中,團結與同理就是邁向美好的基石,也是電影企圖運用辯證這一幕帶出的要點,紛紛擾擾的爭執,往往來自於拒絕與不諒解。
在知識就是力量的世代,握有知識,卻不一定能撼動體制,甚者,僵化地引用研究、學者的用語,反而會激起他人的防衛心理。對於知識匱乏的階級而言,知識的落差,同樣引起不安與焦慮,好似被一再提醒自己有所不足,是個失敗的存在,但不被學院體系肯定的知識,不一定就沒有價值。就此,轉換位階之後,要能合作,彼此都得先放下成見,讓渡出空間,好創造共融的討論,幫助社會死角的弱勢群體,無論性別、種族、教育、資本或是職業差異,都能大聲說出自己的欲求,不再遮遮掩掩。
至此,發聲這件事讓改變發生,而讓步,則要先從社會所傾心的一方開始,才有辦法擺正,最終,不斷在鞏固失衡的秩序,也才能分枝出不同的可能,唯有如此,世界也才能昇華自由的品質,從「物質豐沃」闊步走向「精神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