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8/2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在書寫的實驗中,「空間」是個疑問——讀《空間物種》中各種不在場的時空

就閱讀的第一印象來說,《空間物種》給人的感覺可能會是一本難懂的書。不過對那些根本沒有想要讀懂什麼的人來說,《空間物種》或許會是一本迷人的書籍,箇中充滿了有趣的聯想,以及許多讓人覺得值得玩味的「地方」。
這本書是法國小說家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1974年出版的書籍,在當初是受到法國思想家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的邀請而著。它並不是一本有著明確情節敘事的小說,而是一本關於空間、「地方」的思想筆記,或者更像與「空間」有關的各種聯想所集合的隨筆、素描。他裡面所談的「空間」,很多時候也並非我們一般理解的,具有明確地理位置、確定尺寸的實體空間,而是沒有實體,卻彷彿像空間一般的東西,比如:記憶、「自我」或所謂的「內在空間」。
圖一,《空間物種》頁24、25。
圖一,《空間物種》頁24、25。
《空間物種》的第一章是〈紙頁〉,作者引用了一句比利時作家亨利.米修的話作為開場:「我寫,為了遍遊自我。」第一時間讓人聯想到的,是書寫是一種讓人探索自我的想法,但有趣的在於,在培瑞克後面的操作下,他也同時讓人疑惑,人是因為有了自我才需要書寫來展現自己,還是其實是反過來?並非書寫是探索自我的工具,而是自我才是書寫用來展現自身的工具,是書寫才是自我在追求的目標。是在邊寫邊讀的過程中,人們想像出了某種像是「自我」的空間。而在這之前,書寫所展現的,也許從來不是一個「自我」,而是一個自我渴望生存其中的「空間」。
培瑞克接下來寫了好幾頁的文字(參看圖一),這些文字幾乎沒有實質的意義,因為他們是一種不停自我指涉的語言。第一段裡,他不停寫著「我寫」、「我寫」彷彿他想寫很多東西,但到頭來他除了我寫「我寫」之外,就沒寫什麼東西了。下文中的「我在一頁紙上描畫文字。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文章漸成形,確立,穩紮,定住,固著……」也是一樣的,他到頭來寫出的「文章」,就是這些說自己要寫出一篇「文章」的話語自身。
培瑞克描寫的就像是一種語言的空白,一種存在在語言意義中的無意義。他要我們閱讀的,似乎不是文字本身的意思,而是文字所處的空間:紙頁。呼應了作者在前言中寫下的話語:
要閱讀空間;這是因為我們所謂的日常,絕非一目瞭然,而是不透明的,也可說接近某種盲目的形式,某種麻醉的狀態。」
如果只是給一張白紙,而不是用這種看似毫無意義、一直自我指涉的文字鋪排,人們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文字身處的空間。這是否暗示語言的意義經常是一種麻醉?我們閱讀意義,卻因此忽略意義生處的空間?在這種情況中,「空間」究竟是什麼?它如何被人感知?
培瑞克在〈紙頁〉中所進行的書寫,並不是在書寫書寫的意思,而是在書寫書寫本身留下的痕跡,包含這些符號留下的樣貌以及他們在空間中的位置。這些痕跡就像一座建築物殘存下來的廢墟殘骸,建築物原來本身是什麼,我們已不知道了,唯一能憑藉的,只有在新的景物中,尋找他殘留下來、已經失去意義的痕跡,能讓我們觀察出一些什麼,從中想像一個以前的「空間」。「空間」在這本書裡,因此常常也不是讓人們單純活動、行走的場所,而是更像一段逝去的時空,是已經不在場的「空間」。
〈紙頁〉的下兩個章節是〈床〉和〈臥房〉,乍看是對床以及臥房這兩種場所的觀察和分析,但事實上,培瑞克在這兩章談比較多的,卻是各種以前的回憶。包含他印象中最喜歡的是哪一張床,為什麼?是哪個朋友送他的,以及他曾在上面做過什麼事,旁邊擺放什麼等等。而在臥房一章中,他談了一段自己年輕求學時的經歷,以及在這段經歷中他所居住的那間臥房。
「重新甦活過來的臥室空間足以喚醒、挽回、激起種種回憶,不論是最短瞬的、最莫名的,或是最精粹的回憶。光是我身體躺在床上那非常明確的總體感受,又光是因為十分確定床擺在房間裡的位置,便能啟動我的記憶……就好比從夢裡喚回了一個字,一旦寫出來,便使這場夢的整個回憶復甦了。」
在這兒,我們又看到書「寫」了。似乎《空間物種》要問的不是只是:「空間」是什麼?同時也是在問:「書寫」是什麼?對培瑞克以及這本書來說,「書寫」意味的並非單純的話語,也並非單純的文字表達,而是用身體去留下和閱讀記憶殘存的痕跡。在這之中,將會有一種「空間」自行延展、顯現出來,讓人得以重新形塑自己或他人的過往。
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詩學》中寫地好:「空間,是意象的迴盪」,而回憶就是這樣一種「空間」,一種內在的、意象的建築,讓我們自己可以和心中的「他人」一起棲居的住所。然而,這種「空間」的顯現,經常是透過事物在生活中留下的各種痕跡來展現、激發。一旦痕跡消失,或無法辨認了,便有可能遭到遺忘。除非我們用書寫記錄下來,讓書寫成為記憶——這種無形的空間所留下的痕跡。
《空間物種》接下來的篇章分別是:〈公寓〉、〈樓房〉、〈街道〉、〈社區〉、〈城市〉、〈鄉下〉、〈國家〉、〈歐洲〉、〈舊大陸〉、〈新大陸〉、〈世界〉、〈空間〉。我們可以注意到,培瑞克慢慢從私人空間來到公共空間,從私人記憶漸漸跨到集體和歷史記憶所生處的「空間」。這些集體和歷史記憶都是已經不在場的時空,然而,他們仍然留下了某些痕跡。但培瑞克不只要我們注意歷史的「空間」,也有意要我們質疑當下的「空間」是否真的存在?以及誰才是「空間」的書寫者?為何「空間」是這樣被規範與書寫?
在〈鄉下〉中,他開頭就馬上告訴我們,「鄉下」其實是一種幻覺,這樣一種「空間」並不真的存在,只是一種人們選擇看見的景色。另外在〈國家〉、〈歐洲〉、〈舊大陸〉、〈新大陸〉這些等等看似龐大的、可以書寫許多東西的「空間」篇章中,培瑞克意外地沒有寫什麼東西,在〈歐洲〉裡他只寫下:「世界五大部分之一」;〈舊大陸〉他只寫下:「歐洲、亞洲、非洲」。彷彿這些空間看起來很龐大,但其實都是空洞的、沒什麼好寫的,甚至就像「鄉下」一樣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們自以為的景色。而在〈國家〉中,他問到:「國界」究竟是什麼?明明在圖上他只是一條線而已,然而為了跨越這條線,許多人丟失了自己的性命,而有些人單單只是跨越這條線,另一邊的人便無法再對他開槍。
「我想望有個穩固的地方存在,不動,不可更動、不曾觸犯且幾乎不可觸及,無以改變,根深柢固;足以作為根據地、出發點、源頭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並不存在,空間於是出了問題,不再理所當然,不再能歸併,不再被擁有。空間是個疑問:我必須不斷標示它、指認它;它從來不是我的,從未給予我,我必須征服它。
我的空間是脆弱的:時間將耗損它,毀滅它;一切不再如其往昔,我的回憶將背叛我,遺忘將滲入我的記憶中……
空間消溶,一如沙子從指間流失。時間贏了,卻只留給我不成形的碎片:
書寫:小心翼翼試著留住一點東西,讓他們常存下來;從淘盡的空無之中抓住一點實在的片段,在某處留下一線痕跡、一點痕跡,一個標示,或幾個符號。」
這是《空間物種》最後一個章節〈空間〉最後一段的內容。他在這兒告訴我們:「空間是個疑問」。它從來不是擁有一定尺寸的固定場所,而是就像「國家」、「歐洲」、「大陸」,隨時都在變動、消溶與歸併,人們只能不停從中辨認和標示他們的過去、當下與可能的未來。這大概也是為何這本書雖名為:「空間」,但他始於書寫,也終於書寫的議題。彷彿告訴我們,「空間物種」其實就是書寫的物種。人們在世界各處留下自己的痕跡,為了刻畫與打造自己曾經生存的空間。正是在人們不同的書寫中,「空間」變成了一種奇特的疑惑,在人的內心裡擺盪不已。而文學,正是從中誕生的書寫的實驗。如同此書,在一場場書寫的實驗中,創造和重現那些已不在場和可能實現的公共與私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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