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

本文大雷，我甚至不敢下副標，請自行考慮是否先看。

一個年收入兩百五十萬、住在民生社區的家庭，卻被施工藍色帆布緊密罩住，前半段電影都在陰暗憂鬱色調中，上演著讓我肩膀緊繃的母女懸疑情節。疫情時代戴口罩已經成為這兩年影劇作品常態，幸運的是能夠看著兩位影后只用眉眼飆戲。鍾孟宏特別說他直接以賈靜雯跟王淨當主角寫劇本，心裡完全沒有其他人；也的確，賈靜雯跟王淨真的撐起這種高社經地位、高教育水準的背景。

但偏偏他們相愛相殺。

前四十分鐘邊看邊緊張邊懷疑，到底是誰有問題，到底真相是什麼，但不久就明白，賈靜雯以為女兒罵自己bitch、坐在女兒床邊盯著她睡覺、朝女兒臉吐水、罵女兒賤人，卻又在大雨中想要尋找女兒的她，是生病了，月收二十萬的她、在外商公司工作十二年的她、獨自撫養女兒長大的她，生了我們還不太了解，而且很嚴重的病。

從就讀貴族私立女中準備指考的嬌嬌女，到懷疑媽媽有問題、跟蹤媽媽到公司反而被賈靜雯發現，媽媽已經變成自己的「惡夢」，王淨穿著制服單獨在信義區奔跑，眼眶泛淚不時回頭，彷彿有怪獸追著她，彷彿惡夢纏身，其實惡夢都是疾病。

賈靜雯從氣勢凌人的外商主管到重病，王淨從高貴小女生到得知母親生病以及父親早就外遇，兩人這之間的情緒、眼神、表情轉換之精準，通通被導演用超近定焦鏡跟逼人鏡頭逼出來，導演甚至不在乎補妝，只要眼神對了。鏡頭之近，賈靜雯跟王淨連細紋都能看清楚，也把她們逼成戲精。

得知媽媽罹患思覺失調，王淨從小屁孩一瞬間要清查家裡財產，被帳單追殺，她除了學會成熟，更學會原來要與精神疾病共處，是站在對方的角度。當生病的母親覺得門外有守衛很可怕時，她認真詢問是哪種守衛？然後假裝守衛離去的腳步聲。

認真對待疾病的存在，認真思考真的要跟這個病共處了，這種認真是我們面對精神疾病要有的。

在看完電影的當下，我激動在電影院外打給我的摯友郭律師並且大尖叫，我說，「假設我們因為太努力，而可能導致過程的波動不適，甚至到了極致生病了，那我們幹嘛不要繼續像現在這樣放飛自我就好？」

但隔了一天之後我要改變說法。

我不該這麼直接把「太努力」連結到精神疾病，彷彿這真的是個原因，我們太常想要找到精神疾病的原因，問為什麼是我？但其實忽略，有時候精神疾病就像下雨一樣，沒有原因。

把精神疾病隨意連結到結果也一樣危險。另一部非常棒的電影《法蘭克》，寫出世人常將某些疾病導向患者可能有其他天份、才華，甚至想要患上那種疾病，或是像《永別書》一樣追求某種創傷。但大家都忽略，這種疾病跟經歷都跟下雨一樣，沒有原因沒有特定結果，說來就來，根本不影響人的本質。只是折磨。

這部電影的主題曲選得有夠好。我們就承認，有些事情不需要深究原因，就跟下雨一樣偶爾就來，我們只要想，當它灑落滿地時，我們怎麼處理？

賈靜雯住院時遇到魏如萱唱了這首歌，兩人痊癒後的對話，讓我第一次知道可以這樣詮釋精神疾病。魏如萱曾有幻聽，她說：我想念那個聲音，但我永遠不希望它回來。

精神疾病通常是那個人一生中「重要」的過程，非常不好，卻仍是重要的存在。不好的事情雖然不想再經歷，但誰說不會想念不會懷念那個過程？這讓我想到Grey’s Anatomy曾有一集在講一個被軟禁當成性奴十幾年的女生被救出送到急診室，輕描淡寫的敘述自己曾經懷孕三次，面對陌生雙親的震驚，她說：

「那就是我的過去。」

沒錯，我們面對精神疾病的態度非常奇怪，為什麼不能承認那就是一個重要的經歷，甚至是可以想念的？如果承認，不就可以共處嗎。

電影後面有個男人陳以文出現了，他向賈靜雯示愛，賈靜雯後來坦承因為疾病的原因對他說謊，陳只笑笑說「每個人過去都有難堪，或大或小而已」，在賈靜雯情緒激動時，只是給了她一雙手。

沒錯，賈靜雯後來也跟王淨說「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慢慢好起來」，其實面對精神疾病，就當成是下了一場雨，不需要特別問天氣還好嗎，只要想著怎麼度過這場雨。

你如果遇到在雨中的人，可以牽著他的手就好。

王淨有兩次在電影中都穿著同樣的衣服，上面寫著”Don’t sweat it”，意思是冷靜點，別擔心。其實有時候甚至不用多說，只要給他們一雙手。

真的太溫柔了。明明從頭到尾畫面都藍藍陰陰暗暗，詭譎驚悚的片段也很多，但要傳達的意思卻是如此。

電影的最後，導演安排了一場恐怖的瀑布，但又翻轉新聞事件，將他第一次女性視角的電影，將他內心看不出來的溫柔呈現給大家。

後記：我很喜歡的片段是陳以文的即興，他跟司機對罵時的台詞呼應到他在《陽光普照》的角色跟劇情。簡直天才之舉！我隱約覺得鍾孟宏會跟蔡明亮越來越像，在自己的電影中一直用自己電影的梗，只有死忠粉絲才看得懂，但你一旦死忠，就像是開啟彩蛋一樣！我就鍾導小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