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的管理員(一)

每個行業總有大、小月，也就是淡旺季。我們這行業最忙的季節，大概是在清明季節。我也是在清明節時，上來打工幫忙，才發現原來台北市居然存在這片山頭。靠著這片山頭吃飯的，不只有我們靈骨塔。還有這片山頭的墓區管理員。這片山頭的墓區，大多有固定的私人管理員負責清潔，說他們是管理員，因為他們會負責維護一整年度的墓地清潔，一年就收一次清潔費，通常清明時節，就是總驗收季節。平常馬馬虎虎，沒家屬來看也就算了，這時候可不行。

管理員們早在幾個月前，就陸續整理各自負責的墓園，除草、修剪樹木、洗墓等，一切就緒，等待家屬來掃墓。有禮貌有信用的家屬，一到墓區便打電話給固定清潔的管理員，相約定點繳費，謝謝他們一年的辛勞。有些賴皮的家屬，若沒看到管理員，便當作沒這回事，上完香燒完金紙，拍拍屁股走人，好像經過一整年，風一吹，墓地的雜草、落塵便自行隨風而去，不留一點痕跡？遇到這種客人，可能幫掃了三、四年的墓，才收到一次錢。但即使遇上這種情事，好說話的管理員可能還是幫掃個二、三年，賭個明年也許碰上家屬的運氣，也算宣示這塊墓地「有人清潔管理」，其他管理員「請勿覬覦」。所以一到這季節，管理員們總是騎著機車到處巡繞，或沿墓園旁的階梯爬上爬下，看看自己負責墓地的家屬來了沒？漏了任何客人，一整年的辛苦可就白費了。他們的眼力也特好，常看他們站在高處，手舉齊眉瞇著眼巡視著，便知哪一門墓地的家屬來了。而我就算再怎麼瞇眼用力瞧，前方山谷到底有幾門墓，連數都數不清楚。

巡邏，不只是收費，還有一層意義，見到老客人，打打招呼敘舊，了解客人是否滿意今年的整理，或者需不需要幫掉漆的墓碑重新貼金？需不需要整新墓地？興許有新生意上門；又或者一不上心，說不準客人想換清潔管理員，也是有的事。最下等的客人是，以前清潔費是上一代人繳的，上一代人走了以後，換年輕人來掃墓，兩手一攤說，我又沒叫你掃，遇上這種客人，清潔管理員也只能自認倒楣，以後不掃便是。

這片山頭的清潔管理員有好幾組，但說穿了也就那幾組。到底誰負責哪幾門墓地，大抵承襲自上一代的約定，既是承襲自上一代，除了承接了客人，也承接了上一代的恩怨。我們隔壁的小林阿姨是這片山頭最和氣的管理員，林阿姨雖不識字，總說自己什麼都不會，但是這山頭最不愛計較的人，不論是客人，還是其他有競爭關係的管理員，從沒和誰結過怨，靠著林阿姨的和氣生財，小林叔叔夫婦從以前只是受雇工人，如今也掌管了上百門墓地。再隔壁的大林叔叔，剛剛好相反，娶了個小辣椒，小辣椒是大家偷取的暗號，一聽到小辣椒，沒人惹得起，小辣椒說是她的客人便是她的，沒人有異聲。尤其小辣椒護夫心切，哪個女的要敢和大林叔多說兩句話，不論吃多少辣椒都嗆不贏小辣椒夫人。大林叔也在這山頭辛苦了一輩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小辣椒的嗆辣有勁，是目前這山頭掌管最多墓園的大地主。

阿煌和阿廣大概全山頭都知道他們不和，兩人都會來我們辦公室抱怨對方又耍了什麼陰招，那些陰招令人聽了都只想發笑，例如誰又故意在對方車輪下放釘子，害對方破輪；誰又破壞了對方管理的墓地；又或是到對方地盤寫些類似”人在做天在看”的標語…等等他們說起來氣噗噗，聽者卻覺得幼稚到不可思議！兩人恩怨打從上一代就有說不完數不盡的故事，起頭都是誰又搶了誰客戶，我們早已放棄當和事佬，對誰都不幫腔就是最好的幫忙。不過有趣的是，這兩位的祖先牌位都安放在我們廟裡，還好有地藏王菩薩做主，目前祖先們倒是相安無事，沒鬧脾氣不想與仇家同一屋簷。

早期台北還未禁止土葬的年代，墓園的管理員圖的可不是一年一次的清潔費。最有利潤的，是墓園整建或是撿骨等師傅級的工作。因為通常誰負責管理清潔墓園，家屬若有其他需求，也直接找管理者來做。一年接個幾個案子，就足以養家活口。時機好的時候，這些師傅們還得請幫手才能應付工作。不過自從土葬被禁止，整建墓地的案子幾乎絕跡，幾年前還有撿骨的案子，這幾年能撿的也幾乎撿完，只能單純為墓地清潔管理員了。如今師傅們大多年紀也大了，這辛苦的夕陽產業，也不太有人有興趣接班，只是師傅們掃了一輩子的墓，習慣黎明即起，上山打掃的日子，身體若還硬朗，便當作健身，一日掃過一日，一年掃過一年，直到不能再掃為止。